Emily

冬眠中

罗曼蒂克兴亡史

发布了长文章:罗曼蒂克兴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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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爱情故事。死亡交响曲。

对先前连载版本进行了大修,全文发于此。

【丕中心】百变曹丕魔力鸭(3)

小长假,本章丕也去旅游x


离开黑暗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自己正躺在铜雀台的某间卧房里,不着寸缕。或者相反,他成为了自己精力充沛的父亲,身边躺着三个女人和四个男人。

然而,事实就是,命运再一次为他制造了惊喜。

他确实躺在一张床上,不着寸缕,寝房内的装饰也确实华丽——但不是他曾到访过的任何一间。他用被单裹住自己,坐起身,在仔细的观察后确认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开始感到烦躁,也可能是因为天气——房间内闷热潮湿,空气中仿佛能拧出水。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端着食盒走进来。他三十出头的样子,面目挺阔而不失秀丽,半敞衣袍下的身材还不错。

他认识我。曹丕盯着来人,干巴巴地想。可是我并不认识他。太好了。

“早。”男人打了个哈欠,把食盒放在几上,大剌剌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曹丕本能地向后挪去,咚的一声,胳膊肘撞在了床柱上。

男人笑得弯起了眼睛,声音不怀好意。“怎么了这是,昨天夜里可没这么害羞。”说着,他伸出手,想要揉揉那被撞到的地方。

曹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如此烂俗的情话了。然而,此时他退无可退,只能看着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客观来说,这是一双好看的眼睛,眉目锋利,目光却温暖,琥珀色的虹膜中似有流火燃烧。

火焰。曹丕突然产生了一个不详的预感,而男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让他们煮了菜肉馄饨,尝尝好切伐?”

这里的一切当然令他感到陌生,因为他、他的父亲,他们都没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驻足。而阻止他们的人就在眼前。

“至——”曹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念出这个在简单粗暴上前无古人,后也很难有来者的称谓,“——至尊。”

男人哼了一声,撒娇般说:“昨天在床上还没叫够啊,还是说……将军又想要了?”

一阵尴尬与肉麻顺着脊骨上升,曹丕攥紧手中的被子,咬牙说:“至尊若是想金屋藏娇,便革了我的职吧。”

他这么说,除了掩盖自己的恶心,还存了试探之意。至于试探的内容,当然是自己此时的身份。

这两层意思孙权显然都没有听出来,而是继续你侬我侬地说:“伯言这是哪里话,你是江东的大都督,是要做吾之卫青的男人!”

好了,现在曹丕知道自己是谁了。早有耳闻眼前这位与江东历任都督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回头一定要告诉司马懿和吴质——作为重要军事情报。当然,他也大概知道这位传说中九岁便有王者之风的吴主是什么人了,想到他刚才的话,曹丕不禁感叹道,没文化,真可怕。

“至尊这么说,是想逼死我的姐姐和侄子,再要我儿子的命么。”

孙权愣住了,醒过味后急忙辩白道:“不是,伯言,你知我脑子一向少根弦的!要不是有你,我不知道要犯多少错。”他的声音低下去,思索半晌后哎了一声,“不管我们是谁,永远都不要辜负彼此,永远都不要成为曹老登和荀令君,好不好?”

曹丕的笑在脸上僵住,许久后,他猛一拍大腿,痛快道:“曹老登,真不是东西!”

“对!”孙权也拍了一把大腿,附和道,“曹老登,真不是个东西!”

说完,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笑来。“伯言,你也会骂人了。嘿嘿,古人云言传身教,看来我身教得成果丰硕嘛。”

曹丕看着他,扯开嘴角,陪了一个乖顺的笑。孙权见爱人一早便如此活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捏一捏。熟料,不等抵达目的地,他的手被一把抓住了。

“你说错了,至尊,不是你教的。”曹丕缓缓地说,缓缓地收紧手,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温度,“有个人比你更懂言传身教,你刚才已经提到了他。”

孙权皱起眉头。

曹丕舔了舔嘴唇,冷笑着说:“如果你也接受过他的教导,就应当明白,永远不要相信自己的枕边人。”

孙权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许久后,他吐出三个字:“你是谁?”

看着江东之主强忍惊恐的样子,曹丕心中大快。他伸出手,拍了拍孙权的脸蛋,扬眉道:“你最恨的人。”


被剑峰抵住喉咙,曹丕的面色没有丝毫波澜。

“动手吧,我也想快点离开这个身体,而且……”他舔了舔嘴唇,抬起眼帘,“你这么爱他,就不想亲手杀死他么?”

孙权面色发白,剑身微微颤动。

“当然,你舍不得。”曹丕不耐烦地说,感到十分无聊。于是,他松开手中的被单,让对于将领来说过于清瘦,红痕与旧伤疤交错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

孙权瞪大眼睛,神色微变。剑锋颓然垂下,他向后倒退一步。如果说之前他的神色中是上位者受到挑战的愤怒,此时,他的愤怒中多是无措和对无错的恼恨。

他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最终低声说:“昨晚,昨晚……的时候,你还不在这里,对不对?”

曹丕哼笑一声。“昨晚你们干什么了,该不会是——”

“听着,我和陆将军只是好朋友,好兄弟,就像你和司马懿,你爸和郭嘉、荀彧,绝对没有……”孙权努力寻找着措辞。

“你在说什么。”曹丕扬起眉毛,“我以为你们昨晚在筹谋北伐。”

孙权一愣,紧接着道:“对,正是北伐!昨晚我与陆将军北伐一夜——不是……”

曹丕不再理会,径直走下床,捡起散落的衣物,自顾自地穿起来,无视了房间中另一个人的存在。

孙权兀自解释着,也兀自安抚着受伤的心,当他终于拾起王者的尊严,决定赢下下一轮交锋时,正在戴介帻的曹丕突然开口说:“把馄饨拿下去热热,我饿了。”


以绝对的洛阳礼仪用过早餐,曹丕在孙权的衣橱中选了一件绛紫色外袍,提出要在建邺逛逛,考察一下吴地的风土人情。孙权看了看自己被扔了满地的衣服,又看了看眼前的不速之客,眯起了眼睛。

放心,我对你们的军营没兴趣,曹丕冷笑道。

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曹丕以外的任何一个魏国将领,孙权一定会满口答应,再找些理由把人拖在府中。可说这话的是曹子桓,北方最高傲的诗人,最骄矜的公子,骂人不带脏话的大师。若是拒绝,不仅自己颜面尽失,江东更将从此背上小气的名声,文史留名。

思虑几番,孙权决定满足曹丕的要求,并且,亲自作陪。考虑到对方此时的身份,他没有叫侍卫跟随,而考虑到自己在与他相识的几个时辰中的表现,他也不得不采取些非常手段,比如,在沿途安插几个热心市民。不过出乎意料地,走出侯府后,曹丕突然变得不再讨厌,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他就像所有初到某地的游人一样,对一切所见之景都充满好奇。

绿水上的石板桥要走一走,路边小贩的糖糕要尝一尝,遇到用吴地方言激烈争执的男女要凑上前,围观半晌,看到成群凫水的孩子要停下脚步,跃跃欲试。

孙权大感危机,调笑道:“你不会是看上我这里,想要据为己有了吧。”

“我只是可惜。”曹丕说。

“可惜什么?”

“可惜玉逢庸主,珠投乱世。”

孙权花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冷哼一声。“我不知明主什么样,只知道不该让封土流于贼手、让百姓无家可归。”

“你做得很好,赤壁那一仗打得漂亮,魏军甘拜下风。”曹丕平静地说。他望着河中戏水的孩子,许久后再次开口,声音在平淡中透出锋芒,“可烧死在赤壁的兵卒就不是人了么。”

孙权听了,皱起眉头,道:“你若是这么想,为什么还要爬到这个位置?难道让他们送死的人中没有你,难道你的手上没有江东百姓的血吗。”

曹丕听后没有发作,而是垂下视线,自嘲地笑了笑。又一阵沉默后,他不带感情地说:“因为我想成为那个结束乱世,一统天下的人。”

“谁不想呢。”孙权耸耸肩,语重心长道,“我哥说过,有得必有失,干就完了。所以啊,没事儿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你哥说话真是……直白啊。”曹丕评价道,脑补了一下孙策对那位雅名远扬的周郎说这话时的画面,感到十分诡异。

“是啊,他向来敢做敢说……也没到学会闭嘴的年纪。”孙权念叨着,半晌后,他了口气,苦笑道,“一晃他们都走了这么多年。”

曹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哥也是。”

孙权没有再说话,当曹丕以为他要安慰自己时,他突然在自己的肩膀上重重一拍,说:“这不就完了,你还在纠结什么。你哥,我哥,还有许多人,他们为了逐鹿中原失去了性命,而你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是心情不好。哎,你们这些文人啊……”

一阵泥石流淹没了曹丕心中的悲伤,可以说,他此生从未感到如此无语。他张开嘴,想要解释,又闭上,再次张开嘴,最终吐出四个字:“你说得对。”

得到大诗人的认可,孙权也认可地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想不通的,都说来听听,我给你开解。”

曹丕望向他,看了很久,最终说:“我想去看看那条江。”


江水东流,浩浩汤汤。风卷起潮涌,往复不竭地冲刷着滩涂。广阔的平原在对岸铺陈延伸,直到与天际融为一体。

“和你从对岸看到的有何不同?”孙权真诚发问道。

曹丕看着如天堑横亘脚下的水面,淡淡道:“实话是,没什么不一样。”

“我信你。”孙权笑了,“但你的心境定与南眺时不同。”

曹丕转头望向他,道:“此番游历,方知……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孙权心中欣喜,面上却一派波澜不惊,只是说:“孙某一介土莽,如何令曹兄烦恼。”

曹丕扬起眉毛,说:“我听闻你曾一箭射死两头老虎,数十樽酒后仍能击杀刺客,这还不足为惧么?”

孙权的欣喜被浇灭。他沉吟片刻,最终说:“好吧,那群茶客是我安排的。”他顿了顿,“集市上的人也是。哎,没想到他们这么不顶事儿。”

“不是他们露了破绽。”曹丕平静地说,“是我曾同样设计,熟悉罢了。”

孙权听后,愣了片刻,接着笑起来,说:“他们都说你矫情自饰,我看你也挺坦荡的嘛。”

曹丕受用地嗯了一声,道:“那我再和你坦言一句,你们的龙眼真的很一般,和蒲桃相比只能说是味同嚼蜡。”

孙权白他一眼,说:“行,那等我攻上北方,便叫人把葡萄藤都砍了,日日给你送龙眼吃。”

“你若是坐断中原,我还有活头么?”曹丕笑道。

孙权扬起眉毛。“怎么,你觉得朋友一场,我还会对你赶尽杀绝?”

“朋友一场。”曹丕重复道,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几分,“既然如此,我便附庸风雅,为君强赋一言,还望雅怀不弃。”

“哦?”孙权扬起眉毛,紧张起来,心说该带本字典来的,別回头连人骂自己都听不出来。

曹丕却没有挖苦的意思。他在山腰上负手而立,像一只将飞的水鸟,眼中映着滚滚江水。

“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他的声音很轻,如同风一般。

诗句直白,孙权不仅听懂了,还听出了其中的气度,连连抚掌道:“好诗,好诗!不愧是中郎将所作,简直令我……如听仙乐!”

曹丕听了,只是笑。

他们并肩而立,望着磅礴的江水,良久后,孙权说:“不知这江水何时能通行无阻,一统天下的又会是何人。”他的脸微微扬起,目光灼灼,端的是光风霁月、意气风发。

“一统天下。”曹丕念道,目光黯淡下来。一阵沉默后,他眯起眼睛,不带感情地说,“说出这四个字的人便中了诅咒,将在饮下太多毒酒后溃烂而亡,皮肉剥落,只余白骨。”

孙权皱眉,没有说话。

曹丕看向他,深色的眸子如同凝固的铁。风声止息,他缓缓道:“我想要的东西让我无法呼吸。”

“不。”孙权开口,“是你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让自己无法呼吸,你只需要……”他伸出手,抓住曹丕的手,将那些细长而紧绷的手指舒展开,与自己的贴在一起,“这样是不是好点了?”

曹丕看着他,点点头。

孙权扬起嘴角,琥珀色的眼中同时流露出放荡与温情。“如果你回去了——当然,你必须得回去,你得把陆伯言还给我。到时候,要是再犯病,就写信给我,本侯为你答疑解惑。”

话毕,他凑近曹丕,压低声音道:“既然我们都已经中了诅咒,不如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腐烂。洛阳和建邺,两具白骨。”

“以及,有人和你说过么,曹子桓,你也挺像一杯毒酒的。而我恰巧是个不挑食的酒鬼。”


—TBC—

【丕中心】百变曹丕魔力鸭(2)

乐子文学(但也会有刀)

一个丕丕魂穿许多人的故事

  

日光透过窗棂,在石砖投下黑白分明的花影。香炉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烟,形姿袅娜,为铜镜蒙上一层薄白。

“我知道了,退下吧。”

“可是……”侍女皱起眉,“中郎将病重,夫人虽伤心,也莫要作践自己啊。”

房屋正中的女子转过头,面色冷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温和。“我只是要自己梳妆。”她细声说,“并非做什么蠢事。”

侍女看着侍奉已久的主人。她依然美丽,冲淡,身上却与往日有些不同,但那似乎又确实不是悲伤。几番摇摆后,她做出最后的决定,点点头,放下了水盆。

房门合上后,冲淡从美丽女子的脸上一扫而空。

曹丕转过身,望向镜中的自己。良久后,他微微蹙眉,镜中的眼睛便荡起秋水般的哀愁。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而后,他低垂眉目,缓缓撩动眼帘,只见绵延的情愫拂过镜中人的眉峰。

“曹子桓。”他对镜中人念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有些棘手,但是不得不说,这场故事开始变得有趣了。


对于曹子桓来说,梳妆并非难事。女子的衣物,他穿过;初成婚时,他也曾附庸古风,为夫人梳发。施粉、描眉他虽不曾尝试,却在年少风流时倚栏赏鉴。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修行,当他整装走出寝房,沿途的仆从竟无人显出异样。

见母亲步入餐堂,早已落座的曹叡和曹桢站起身,齐声道了早安,目光却不时向桌上瞥去。曹丕假装没有看到女儿衣襟上的油渍和明显少了一角的腌菜,学着从前甄宓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又对曹叡露出微笑,说:早。

曹叡和从前一样回应了母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曹丕出事后,邸中暗流涌动,气氛微妙。可在这小小的饭桌前,一切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那些繁复礼节随着一家之主的缺位消失了。作为长子,曹叡还记得保留些风度,曹桢却无所顾忌,把烤饼戳进米粥里,当做勺子舀着吃——她早就想这样做了!

“母亲,你怎么了。”曹叡突然说。

曹丕从自己的筹谋中回过神,笑了笑,说:“娘没事,叡儿多吃些。”

曹叡看了他片刻,低下头继续吃饭。

曹丕心感不妙,他在曹叡投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但不等他做细想,曹桢递来一块湿乎乎的面饼,安慰道:“娘,你别难过了,父亲一定会好起来的。”

曹丕微笑着接过食物,感觉一颗心像是被阳光晒过的被面,可他还没灿烂多久,一场暴雨就毫不客气地浇了下来。

“而且嘛,即使父亲真醒不过来,也挺好——”

“阿桢!”曹叡放下筷子,厉声道。

遭到呵斥的小姑娘皱起眉,回击道:“怎么啦,不是你和我说如果父亲……”虽然她不明白兄长的脸色为何骤变,但还是收住了声,感到四周变得沉闷,就像父亲在时。

沉默在房间中蔓延,最终,曹丕清了清嗓子。两道目光向他投来,一个满是忧惧,另一个则显出不甘心。

“叡儿。”曹丕注视着长子的眼睛,笑了笑,温和地说,“你知道么,你父亲离开人世之日,便是我的解脱之日。但不是你的。”

看到曹叡浑身颤抖起来,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快意。他想要抓住男孩的肩膀,放声嘲笑,嘲笑他与自己相似的痛苦,嘲笑那更相似的软弱。他盯着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低声说:“叡儿,将这个家、将姓曹的人们连接在一起的,不是爱,而是恨。它比天底下任何的情意都要浓稠,让一切爱都相形见绌。不要诅咒它,去亲吻它,赞美它——就像亲吻你父亲的剑,赞美他的无情。”

说完这些,曹丕感到自己的胸口也微微颤抖起来。远处,曹桢似乎掉下泪来,而曹叡没有哭泣,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眼中的惧怕消失了,变成彻底的空洞。

这正是曹丕希望看到的。他笑了笑,想要伸手抚摸长子的脸颊,却突然被对方打断。曹叡垂下视线,同样平静地说:“儿子明白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母亲,在你走后,我不会为你送葬。这才是你想要的,对么?”

曹丕恍惚片刻,而后扬起嘴角。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的继承人将是谁,也只会是谁。他伸出手,抚过曹叡的脸颊,擦掉他眼角的一点湿润,然后俯下身,在他耳旁轻声说:“好孩子。”

许久后,他抬起头,看到吓傻了的曹桢,下意识地想要示意甄宓安抚,接着意识到负责善后的人正是自己。他站起身,踌躇了一会儿,从食盒里捡起一块饴糖。只是不等他尝到哄孩子的艰难,一个匆匆赶到的仆从带来消息:司马懿偷偷潜入曹植府中,似是要另择明主。

曹丕想到前一日自己在另一具身体里与司马懿的相见,一阵头痛袭来。

 

走到马厩,在仆从们惊诧的瞩目下,曹丕才意识到,眼下自己骑马出门更甚于把中衣穿上街。他感到十分荒谬,最终还是选择了乘马车。当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入临淄侯府,司马懿早已离去。他未差人禀报,径直走进堂屋。出乎意料地,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等在房中。

“嫂夫人。”曹植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临淄侯。”曹丕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僵硬。来时匆忙,他只顾着盘算如何解释司马懿的行为,未曾想过该怎么和自己的小叔相处。

“夫人突然光临,不知为何?”曹植开门见山地说,“可是为了司马仲达之事?”

曹丕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依旧温和。“我久居深宅,不知主簿大人有何事,还请临淄侯明示。”

曹植移转视线,望着堂中一盆兰草,淡淡道:“倒不要紧,只是些巫蛊之事。”他话锋一转,笑道,“莫非长兄先前将仲达兄逼得太紧,以至让他精神恍惚了。”

“他精神恍惚不是一日两日了。”曹丕脱口而出,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改口道,“我是说,他许是为中郎将之病所乱,才出此下策,还望侯爷海涵。”

“我想也是。”曹植说,“不知长兄恢复得如何?父亲命我与仲兄彻查此次遇刺,有些细节还需他亲口言明。”

曹丕的脑海中浮现出道路中央的那只铜雀,心中呵呵两声。他清了清嗓子,将话题引向正轨。“昨日你未同鄢陵侯一道来邸中探望,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体抱恙?”

曹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昨晚与德祖饮酒,眼下竟有些记不得白日之事。不过我想,父亲定召我入府了。”

“你记得没错。”曹丕暗自松下一口气,又突然生出捉弄之意,微笑道,“不知临淄侯纵酒为何,是为了祝福中郎将复原么?”

曹植注视着他,淡淡道:“夫人,你觉得我不希望长兄福祚绵延?”

曹丕哼笑一声,道:“我只知若易地而处,曹子桓定为你的垂危欢饮达旦。”

曹植扬起眉毛,说:“他若是这样恨我,我便活不到现在。”

“你们的父亲想让你活。”曹丕说。

“我们的父亲早已做出选择。”曹植说。

曹丕愣了片刻,冷漠地继续说:“他的妹妹曾在入宫前找到我,恳求我劝他向丞相求情。他答应了我,但没有向丞相开口。”

“他的妹妹……”曹植垂下视线,“又何尝不是他呢。”

“为了他自己,他会杀死许多人。”曹丕说,“——即使是妻子、友人、同僚。”

曹植抬起头,平静地说:“而他最终会杀死他自己。”

曹丕盯着面前的男人,很久没有说话。半盏茶的功夫后,他眯起眼睛,轻声说:“你若是这样维护他,又为何要和他作对?”

曹植笑了笑,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愚蠢,但还是选择了回答。“因为他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他想要的便是我渴望的——撷取权力,登临高台,写下千秋万代的诗篇。”他清晰地说,“因为这是他教给我的。他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教我骑马、引箭,教我音律和韵脚,教我爱与恨。”

曹丕望向那株兰草,不再做声。

曹植走近他,在一段距离前停下。“我曾听到一个故事。”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巫山下有片石林,生活在那里的男女有着丝绸的长发,月亮一样的肌肤;他们饮露水、食霜雾,用椒花和金桂沐浴。但一种诅咒附生在他们的血脉中——他们在一生中只能发出一次声音,而后,他们的身体将变成石像,永远伫立在大地上。”

曹丕闭上眼睛,许久后听到身后的声音说:“哥哥,在所有人中,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曹丕吞咽了一下,平静地说:“你今天已经发出了太多声音。”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堂外走去,又忽地立住。只见堂外微风拂过,杏花纷纷扬扬落下,犹如落雪飘荡在水面。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头,说:“院中的景色,辜负了颇为可惜。”

 

水榭旁的酒席上还留着曹丕昨日用过的杯盏,曹植见了,捡起放在自己一侧,为曹丕取出一只新碗,添了酒。

“本想将府中的杜康陈酿献予夫人,不知为何突然找不到了。”

曹丕扬起嘴角,不说话,掩面饮尽一盏。

沉默的酒过三巡后,曹植叹一口气,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曹丕似是没有听到,望着池水,片刻后开口道:“今天我对曹叡说了让他忧惧的话。”

曹植并没有询问话的内容。他饮下一口酒,温言道:“他的心思那样敏锐,能听到四季轮转的声音,看见死亡投下的影子,你的话也许早已浮在他眼前。”短暂的沉默后,他望向水面,平静地指出,“让你我忧惧的,是在身体上看到别人的倒影。”

“他确实像我。”曹丕说,“除去一点,他很喜欢你。他在私下仿写你的诗,我看过,虽不及你,但也算有天赋。”

“私下的诗,你看过。”曹植扬起眉毛,“曹子桓,在当爹这件事上,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曹丕哼笑一声,道:“他确实有理由喜欢你。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得来全不费功夫。”

 “真的么?也并非全不费工夫罢。”曹植自嘲地笑了笑,在“全”字上加重了声音。

曹丕没有回答,又自顾自地饮下数盏酒。他的酒量并不算好,不多时便感受到了醉意。世界令他感到不安,他得到的越多,这种不安就越大。而此时此刻,这长久的感觉消失了,他感到轻飘飘的,被流水与暖风托起又放下。

“如果魂魄真的可以离开肉体。”他喃喃地说,“子建,你想成为什么?”

曹植望着他,说:“我想我已经给了你答案,哥哥。那么你呢?”

静默中,水面泛起波纹,是风行过。曹丕眯起眼睛。

“这确实像你。”曹植说,“不朽而高洁,不会为任何人停驻。”

“你在抱怨。”曹丕抬起眉毛,“还是请求?”

“都不是。”曹植笑了,“我从未想过改变你的想法。但我确实有一个请求。”他顿了顿,指尖抚过水面,“当你看到那一天的来临,来见我一面。”

曹丕看着他,说:“你不需要请求它。换一个吧。”

曹植眸光微动,陷入了沉默。许久后,他从席间拾起一枚落花,眼睛如年少时一样弯起来。“春风有意,莫要辜负,不知夫人……?”

曹丕并未对这称呼发表意见,他耸了耸肩,看着拾花人向自己走来。曹植今日穿儒襟内袍,外罩青色纱衣,似与园中松柳融为一体,挺拔而轻逸。曹丕垂下视线,想起往事,恍惚间竟有时光不曾逝去之感。

那只手在他发间落下,如许多年前前一般拢起散发。风吹过,花从发间落下。他看到那只手追去,又在中途停下。落花旋过指尖,辗转起伏,重又投入风的怀抱,飘散在流淌的夕阳中。

他们立在原地,像两具石像,一起望向风驶去的方向。


 —TBC—

  

*东乡公主的名字是我编的。

【丕中心】百变曹丕魔力鸭(1)

乐子文学(但有刀)

一个丕丕魂穿许多人的故事


故事,或者说事故,开始于一只会飞的鸭子。

鸭子站在路中央,看着曹丕。曹丕骑在马上,看着鸭子。鸭子挥动翅膀,离开地面。曹丕睁大眼睛,看着鸭子向自己飞来,悬停在自己胸前。他发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鸭子,它由青铜铸成,长着一只鹰喙。

曹丕张开嘴,想要同这只铜鸟讲讲道理。铜鸟亦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而是用喙在他的左胸前轻轻一点。

曹丕看着鲜红色在胸前蔓延开,将衣襟染透。他向胸口的窟窿摸去,什么也没有摸到。然后,虚空吞没了他。


在鸟鸣声中,曹丕睁开眼。片刻后,他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寝房。他猛地坐起,环顾四周,认出了身处之地;低下头,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除了中衣——这也不是他的衣服。

曹丕眯起眼,忍着头痛审视最后的记忆——邺城外的马道、一只鸭子。他琢磨着这些古怪的细节,试图从中推导出眼下的处境,一无所获。

于是,他走下床,将门推开一条缝。院中没有侍从,他推门而出,快步走过廊道、围竹、水榭。他停下脚步,退回池塘,看向水面。他眨了眨眼睛,水中的眼睛跟着眨了眨;他抬起右手,在空中悬停片刻,然后以一个可怕的力道抽向脸颊。水中的面孔很快肿起来。

半盏茶的停顿后,他开始狂奔,在马厩跨上一匹白马,挥鞭向熟悉的方向驰去。路人投来惊异目光,又在认清他的身份后恢复平静。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接着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中衣。在一瞬的呼吸困难后,他冷笑起来,加快了策马的速度。

踏进中郎将邸,他无视了侍卫仆从们欲言又止的眼神,径直向寝房走去,对房门伸出手。然后,他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抓住,牢牢固定在半空。

“植公子。”那个声音响起。他转过身,看着司马懿向自己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接着抬起头,目光含着危险的笑意,“丕公子刚服药睡下,此时怕是不便予您探望。”

曹丕的嘴角抽搐两下。“仲达。”他颤抖地说,“是我。”

司马懿愣了半晌,眼睛渐渐眯起来。

“真的是我。”曹丕看着他,心中生出一计,压低声音道,“建安十九年,丞相让你拟给孙权的回信,你称病推辞,实际上在我家喝酒。”

司马懿狐疑的眼睛渐渐张开。“你说你是曹子桓?”

曹丕点头,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坦诚。

司马懿面无表情,平静地说:“那你告诉我,建安二十年你生辰那夜,你在我房中做了什么。”

曹丕看着他,没有说话。良久后,他深吸一口气,干巴巴地说:“我穿了……从夫人处寻的褥裙。”他顿了顿,最终决定破罐子破摔,“还有她的亵衣。”

司马懿依旧面无表情。曹丕慌张起来,正欲继续列举自己的密闻,突然感到身体一歪,被拽进了屋。


“所以。”司马懿看向榻上昏睡的人,又看向眼前的人,说,“你醒来以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曹丕点点头。

“那曹子建的神识在哪儿?”司马懿追问道。

“我不知道。”曹丕如实答道。

“那么,怎么才能让你回到——”司马懿对着榻上的人比划了一下,“——回去?”

“我不知道。”曹丕再次发扬了诚实品格。

“好。”司马懿点点头,在曹丕充满希望的目光中,明白自己职业生涯最大的挑战已经来临,比预想的早一些。但不要紧。

“不要紧。”他云淡风轻地说,“早些年我云游南楚,曾听说一种仙法,可挪移人魂魄……”

说着,他一手拉起曹丕的手,一手从他腰间抽出佩剑,道:“他的——曹子桓的胸前有一处破口。”

曹丕点点头。

“现在,在你身上也划一道口子,放在他的伤口上。”司马懿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曹丕瞪大眼睛。

“正是如此。但还要考虑很多因素,也许不能成功……”

不等他说完,曹丕已抽刃出鞘,干脆地划过掌心。他盯着榻上失去魂灵的自己,突然感到悲伤。一些“兮”和“乎”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又被他生硬地按了回去。他翻过手掌,覆在自己缠着绷带的胸口上。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无事发生。

曹丕抬起头,望向司马懿。

司马懿表情复杂,看着他,细微地摇摇头。

曹丕会意,点点头,俯下身,将嘴唇贴在了榻上之人的嘴唇上。

司马懿的表情僵在脸上。这是在干什么。他干巴巴地想。我的意思是让你赶快止血。然而,不等他做细想,屋外响起一声细弱尖叫。两人同时转过头,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到一只打翻在地的药碗,以及一个表情如同见鬼的小丫鬟。

“我不是,我没有。”曹丕撑起身,虚弱地解释道。

小姑娘木然地点点头。司马懿三两步走上前,赔了个笑,赶紧关上了门。

曹丕吞咽了一下。“现在怎么办——”

“嘘。”司马懿抓起他的手检查着,渐渐皱起眉头,“怎么划得这么深。”他嘟囔道。

用剩余的绷带缠好伤口,他再次望向曹丕的眼睛。“现在,中止计划。”

曹丕不解地皱起眉。

司马懿的表情渐渐变化,他凑近曹丕,放低声音,说:“既然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去,植公子,何不做些你一直想做的,但有违法纪的事?比如……夜闯司马门。”

曹丕瞪大眼睛,看向榻上的自己,又看向司马懿。他感到胸闷,站起身,想要到院中透透气。只是不等他走出这间宅子,丞相府便传来消息:魏王召临淄侯会面。


曹操坐在案后,俯视着跪在堂下的青年。

“起来吧。”他说,“和我说说,你何错之有。”

曹丕并不起身,而是缓缓抬起眼,模仿着曹植的语气说:“我不该以衣衫不整之姿策马过街,更不该……不该在青天白日,趁兄长之危与其行苟——”

“你去看你哥哥了?”曹操突然说,语气平淡,“他怎么样?”

曹丕在心中冷笑一声,知道接下来便是心照不宣的戏码。“兄长已无大碍,只是还在昏睡,医官说不出三日他就可——”

“是么?”曹操再次打断他的话,脸上浮出讽刺的笑,“我怎么听说他的状况很糟,不曾有苏醒的迹象。”

曹丕心中一颤。他不知曹操是在试探,还是那个躺在宅中的自己真如他所说的,情势危急。无论是哪一个,都并非好事。

他垂下视线,选择以沉默对答。

案后同样陷入沉默,直到那个如刀如锋的问题被抛下。“他若是再醒不来了,子建,你当如何?”

堂中的风凝固住。曹丕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曹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仰起脸。他没有说吉人天相之类的话,只是沉声道:“若棠棣凋落,植愿为南风。”他停顿半晌,望向曹操,“若情势互换,哥哥定亦如此。”

曹操并未对这回答做出评价,而是接着说:“你可知你哥哥昨日出城,是去查看兵营中的疫病情势。我本欲将此事差予你。”

“我未能体恤父兄,让兄长深陷险境,生死未卜。”曹丕闭上眼,“请父亲降罪于我。”

曹操没有发怒,而是平静地看着他。“说说看,他这样做是担心你染上疫病,还是想与你争功?”

曹丕咬住齿关,面色平静道:“父子一体,父亲的想法便是儿子的想法。恳请父亲赐教。”

曹操笑起来。“好,你能这么想孤很欣慰。那就让孤告诉你。”他俯视着曹丕,从案上捡起一颗果子,在手中把玩着。良久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你若想要一样东西,就让自己为它失掉更多。你若想为一个人好,就不要让他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哪怕他是你的父亲、儿子、同胞兄弟。”

曹丕抬起头,看曹操向自己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硕大而艳丽的葡萄。

“很甜,尝尝吧。”


从丞相府出来后,曹丕的心没有像从前一样狂跳不止。杨修早已等在宅中,欲向他询问中郎将府的情况,以做下一步打算,被他以身体不适打发走了。离开时杨修倒不显得特别惊讶,曹丕看着他的背影,感到一阵自我讽刺的快意。

中郎将的遇刺被封锁在权力中心,但他知道,很快,它就要像所有秘密一样被窥探、揭露,最终像风一样无处不在。他应当为此提前谋划。何不做些出格之事?他想到司马懿,想到高台上的曹操。也许他最该做的是寻找方士,弄清这离奇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是待在他的兄弟兼敌人的府中,喝光他私藏的佳酿。

曹植未有子女,府中仆从甚少,桑榆却甚多。日落后,内宅显出空寂,只余弱柳拂风的细响。这正合曹丕的意,他了解曹植,很快就从各处搜挂出好酒,毫无歉意地接受了这命运的馈赠。

池塘边的乔松下设有一酒席,小几上躺着几卷竹简,未完成的刻字盈着淡淡的酒香。曹丕坐在此处,不时望向水面,竟生出与曹植对饮的错觉。他们多久不曾这样了?一年,三年,还是从兄弟们封爵,独自己一人升任五官中郎之日起?

他对虚空举起酒盏,眯起眼睛。如果你在这里……他想到。一根松针落下,在水中的面孔上掀起波纹。他笑起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如其人,曹植的酒果真猛烈——而他自己的酒量远不似表现出的那般好。他第一次留宿此地,便是在醉得不分天地为何物后。后来,他又在这里度过许多个夜晚,发下许多宏愿,也在无法承受的时刻吐出诅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松枝抖动几许,落下露水。是一只停驻的飞鸟。他撑起身,急欲查看,却感到通身如棉花般轻软,脑袋却沉甸甸的。露水落在他鼻尖,带着松乔的清香,他突然感到十分疲倦。明日定要到书房翻找那人与谋士的通信,然后和司马仲达详谈,然后……然后,一切陷入了黑暗。

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已不在临淄侯府。身下的床塌柔软,他低下头,将尖叫生生咽下。


—TBC—

【郊发】红沙轻河

Summary:红沙阵后,太子(用特别之法)助武王复生。

浅建设一下,xp 产物,私设如山,敬请见谅。

 

黄昏时分,众人期待已久的蹄声响起。不多时,姜子牙推帘而入,目光落向我。

在他开口前,王帐被再次掀开。哪吒的手臂骤然收紧,杨戬按住了他。来者走入帐内,退下斗笠,露出那张属于凡人的、锋利的面孔。他的头发和斗篷俱已湿透,雨水顺着斗笠边沿落下。

我看着这个曾经唤作仲兄的男人,只觉得荒唐。他曾将姬发拖出重围,教我躲过流矢,也曾经花一整晚烤一尾瘦鱼。然后他离开了,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此刻他又回到这里,担负起我的兄长、整个西岐的拯救者的角色。

殷郊打断我的思考,径直说:“带我去见他。”

我打量他片刻,向屏风后走去。内室光线昏暗,只燃着两盏烛台。石榻在烛台中间,姬发就躺在那上面,身上披盖着绢布,如同没有战事的每个夜晚。只是,他的眉头不再紧拧,神色是许久不曾有的安宁。阵破后,我为他重新束过发,清理了伤口,他也再没有更多的血可渗出。

燃灯的符纸没有保住他的性命,但让他的尸身不至腐坏。姜子牙保守了武王的死讯,让全营士兵和我们彼此相信,姬发只是太累了,只是在长久的紧绷后陷入了一场无梦的睡眠。

现在,这个秘密毫无保留地展露在殷郊面前。他沉默着,许久没有动作。姜子牙行前,我曾问他,如果殷商的太子拒绝帮助我们,我们该如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说,孩子,你还不了解他。

此时此刻,我明白自己对这个男人确实知之甚少。天地间最了解他的人死于一场献祭,就躺在他面前。只有姬发理解他的反叛。如果他救了姬发,这将是一场崭新的反叛的开始。

在我开始感到不安时,他在榻前跪下,掀开那张绢布,露出姬发布满已干涸裂口的上半身。最深的伤口位于左胸前,皮肉翻卷着,白骨隐约可见。我看到他的动作停顿一刻,然后,他从腰间抽出那把著名的剑,剑锋对着自己的左臂拉过,青蓝色的血汩汩淌下。他接过我递上的棉布,缠住肘部,不多时,布料便被血染透。他用布料缓缓擦拭姬发的皮肤,待其干涸,再划破已愈合的皮肉,周而复始,直至姬发的身体被血浆包裹。他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混着血在水碗中研化,示意我扶住姬发的后颈。他用拇指扣住姬发的的下巴,小心地施力,将水一点点送入了他口中。做完这一切,他重新为姬发盖好绢布,在榻边坐下。

我认识那眼神。从前,当他还在西岐时,他总是这样望向姬发,望向在马上举起刀弓的姬发、焦虑地练习演说的姬发、在他身侧小憩的姬发。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片刻后站起身,向屏风外走去。

外室响起动静,又渐渐止住。我想姜子牙没有放弃对曾经同门的拉拢,但我并不在乎结果,此时此刻,我只想待在姬发身边。在殷郊为他擦身时,我想到了我的另一位兄长,从前,在我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也曾这样为我治疗。我闭上眼,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模样,眼皮渐渐变得湿润。

姬发是在第二日午后醒来的。他还不能发声,但在短暂的迷惘后,他的眼神变得和往日一样坚定、像太阳一样灼热。哥!我叫道,从席上一跃而起,奔到榻前。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抚我的头顶,这时,他的瞳孔缩紧,映出另一张面孔。我转过头,看到殷郊站在屏风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姬发很快恢复了平静,眼中甚至带上了笑意。

殷郊轻哼一声。“你喜欢作,我成全你。”

姬发的嘴角扬了扬。

“阵前冲锋的事留给别人吧。”他顿了顿,“不会总有人救你。”留下这句话,他重新戴上斗笠,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姬发会挽留,但他只是望着殷郊的背影,面色平静。

“我会。”我对他说。

他看向我,愣了愣,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姜子牙、燃灯和许多人走进来,有人点燃蜡烛,光充满营帐。

 

十绝阵破后,西岐士气大振。自翦商伊始,姬发便在黄河沿岸屯兵,遣送使者至各诸侯国说反。如今时机成熟,东征讨伐的路上再无阻拦,姬发却在出征前病倒了。

虽然他从未吐露,但我知道,复生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摒弃了从前的重剑,铠甲也换成了轻甲。好在正直酷暑,无人对这转变感到惊异。而当他在练兵时从雪龙驹跌落,被护卫扶住,人们也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中暑。

注意到这异样的人不止我,姜子牙来与我商议过几次,但在他寻找到解决之法前,殷郊再次出现在营中。

我带他走进内帐时,姬发正倚在榻上研究一片龟甲。见到殷郊,他似乎并不十分惊讶,至少没有刚刚复生时那般。

“不会总有人救他。”他慢悠悠地说,“对吧?”

殷郊把斗笠往地上一扔,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说话。

姬发笑了,眼中露出戏谑。

殷郊径直走到他面前,抽刀划过腕间,动作干脆利落。血溅到姬发的衣袍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人。我以为他会摇头,但在漫长的对视后,他轻轻抓住了殷郊的手腕。

与闻仲对抗时,我们曾被困于暴雪中数日,靠饮新鲜鹿血御寒。我还记得它们的味道,腥而黏,让人想到死亡,我知道姬发也并不喜欢。如今看来,神仙的血也可口不到哪里去。

姬发的眉头微微皱起,喉结滚动得艰难。殷郊扶着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我想那是鼓励的话,因为姬发的表情松弛下来,眼神中的什么发生了变化。他的脸颊渐渐染上血色,眼尾浮现出一种薄而奇异的红。

当他最终放下殷郊的手腕,殷郊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听到他压低声音,说,贫道还有非常之法献予殿下。

姬发扬起眉毛,用恢复了气力的手臂握住他的肩膀,突然发力。殷郊被推倒在床,没有丝毫反击的打算。而在他进一步动作前,他和姬发默契地想起帐中的另一个人,同时向我转过脸来。

也许殷商的血脉就要断送在此夜了,我想着,退出这乌烟瘴气之地,决定找姜子牙讨口酒喝。

王帐在第二日黎明被再次掀开,殷郊戴着斗笠,对姜子牙点点头。姜子牙看了,只是叹气。

从那之后,每隔七七四十九天,殷商王太子便伪装潜入武王王帐,留宿一夜。有时他们把动静闹得太大,当姬发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耳根竟赤红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仿佛许多年前,他带着我捣鸟窝并险些摔下树时被姬邑发现。

这时,我在心中感谢起殷郊。

 

一年后,我们再次抵达孟津,八百诸侯汇聚于此,在黄河前举行了姬发继位以来最庞大的卜筮。姜子牙司六爻八卦,以龟甲卜问战事,得下下卦,天雷无妄,大凶。

我看到他双目瞪圆,下一刻,他推翻龟甲,以足蹈之。座下皆惊,姬发却面色平静,他注视着姜子牙,沉声道:“相父以为如何?”

姜子牙躬身拜道:“枯骨死草,何知而凶!”

姬发闻言,谓联军道:“寿当如此蓍龟。”言毕,面向东北,引箭越黄河。

八百诸侯大动,皆呼寿亡。

牧野一战,商军败走,再无人记得那副卦象。姬发率联军乘胜追击,在朝歌城外扎下营寨,定下攻城之期。每日都有新人从四方加入我们,胜负已经明朗,姬发所要做的只有等待。

攻城前一晚,他等待的人出现在营地。在阵前,当殷郊以法相示人,无人不感到畏惧。而如今,他凡人的脸上带着战斗留下的痕迹,眉宇间流露出疲惫。走入王帐前,他将一串赤色念珠交给了我。

不久后,他和姬发一齐走出来。最后的时刻就在眼前,他们看起来却比以往都要轻松。

姬发提议去营地背面的山坡观星,殷郊看向我,示意我跟上。于是,就像在西岐的那些日子一样,我们又成为了三个人。那时候,在备战的间隙,我和姬发带着他在麦田闲逛,教他辨别黍和稷,蟋蟀和蚂蚱,一起摸鱼、捕蝶。他学得很快,第二年秋天便能有模有样地割麦子,甚至因为法相的加持成了炙手可热的帮工。

也是在那个秋天,他意识到希望就埋在田埂里,浮在河水中。他看到拯救王朝的道,他带着这份道离开西岐,回到了故国。

姬发的话将我拉回现实。那是参,东边的是昴。他的手指划过黑暗,他的目光专注而清亮。

昴者,是为留。

他会留下吗。我想问姬发。让他留下来吧,哥哥。告诉他回来,就像你每次做的那样。

“还是这样子。”殷郊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那会儿训练后我们溜出城,打兔子,踩野果,那种绛紫色的,藏在灌木里,在冬天比在夏天更甜美。等我们吃得像熊,你哥哥就提议爬上山坡看星星。那太矫情了,其他人都不愿意参加,只有我陪着他。”

“还有苏全孝。”姬发纠正说,“有的时候。”

“苏全孝。”殷郊重复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默。

“如果他还在这里,会说什么?”姬发喃喃自语道,换了一种声线,“不要打了,果子要被踩烂了。砰——崇应彪踹了他一脚,嚷嚷着,你个瘪果子,算什么男人!”

他顿了顿,低声笑道:“哎,他那么恨我,说不定真的跟在了我身边。你信不信,殷郊,现在他就在我身边,正诅咒我呢。”

殷郊笑着皱起眉,对着虚空喝道:“崇应彪,再演一遍舌头舔剑!”

姬发大笑起来。每当他这样笑,便显出一股孩子气。

当笑声归于沉寂,殷郊看着远方,平静地开口,说:“不要再救我了,姬发。”他沉默半晌,接着说,“公平点。你有你的献祭,我也有我的。”

姬发垂下视线,没有回答,似乎有些困倦了。

然后他们说了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星星渐渐变得朦胧,雪落下来,不大,却足以叫军营中响起“瑞雪吉兆”的呼声。殷郊转过身,拢起姬发的披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在雪中,我们望着山下。渭水映荡着暗哑的光,如绳带分割开平原。更远处,朝歌的灯火隐约可见,鹿台孤独地耸立在城中,滚木、拒马和剖心断肝的刀刃在它身前等待着我们。当太阳再次升起,骤雪停歇,姬发将面对它们,立在呼啸的队伍之首,缓缓抬起右手,然后挥下。

而殷郊会站在那些兵刃后,等待着已经注定的结局。

 

武王四年冬,城破,太子斩帝于鹿台,提帝首投火。遗民毕拜武王,诸侯皆以臣称。王于废土引箭三发,以昭商绝,祭亡士魂魄。夏,三分商地,建都镐京,号为周。

 

那串念珠戴在姬发身上已经三年,和最初一样赤亮、莹润。在镐京的殿宇中,武王却如落叶般枯竭下去。他的生命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流逝着,一向惹人怜爱的嘴唇失去了颜色,凹陷的脸颊渐渐染上阴影。但病痛没有削减他的威仪,他的眉宇仍旧轩昂,气度仍旧高华,他的眼中仍有太阳。

他从未摘下一颗念珠。

姜子牙于昆仑开榜封神的消息传来时,他已只能进食米汤。听说殷郊死后被封为太岁神,在昆仑闭关,他并未惊讶,只是露出欣慰之色。

几日后,他将宗亲子弟召至宫中,逐一面谈,又将我留宿,重话商地遗民之事。我并未打断他,但在最后,还是忍不住提到殷郊留给他的血珠,请他再为社稷与亲故考虑。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前路早已由他自己亲手铺就。

“你是如此固执。”我加重了语气,“固执到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弟弟,你同样固执。”他望着我,笑了,“固执地要将我留下来。”

“我说过,我会永远救你。”我告诉他。

“我明白。”他握住我的手,柔声说,“父亲、母亲、大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照顾彼此,爱护彼此,就像天上的星星……”

“可是照护他的人只剩下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如果你再见到他——”

“你去见他。”我对他说。

他笑着摇了摇头,在笑中,他的眼中落下泪来。他的眼睛很亮,让我想到燃烧的磷石。“你知道,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该被所有人喜爱,被像珍宝一样对待。”

“那么多的亡魂、那么重的历史压在他身上,他不该再承受痛苦。如果天要不公平地对待他,就让我修正天意,像他曾经做的一样。”他喃喃地说着,目光中生出谵妄,“让他留下来,告诉他回来……”

回来。我在心中说。回来,哥哥。我看着他一点点离开,离开这座宫殿,离开所有人,飘向不知名的地方。我抓紧他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拖住他。

“我不会成为一个圣人。”最终,我颤抖着说。

他望着我,目光最后一次在我眼中聚焦。“不要成为圣人。”他告诉我,轻轻地说,“也不要像我一样。”

那一刻,我看到我思念已久的哥哥回到我的身边,放下王的模具,露出被打磨得伤痕累累的身体。我抱着这具身体,放声大哭。

 

在我来到这世上的第六十个年头,我再一次,也最后一次见到了殷郊。

他身着道袍,腰佩法器,独自立在田间,让我想到记忆中的鹿台。看到我,他的面色没有波动。他将故事的结局告诉我。

他在昆仑等了武王二十年,在人间寻了姬发二十年。最终从姜子牙口中得知,他要找的人已用他施予的血肉为引,替他承受了灰飞烟灭之苦。

在冀州的飞雪中,他把一个名字放在自己的心脏上。

在朝歌的殿宇中,他目睹一个阴谋发生,不假思索地跳了进去。

在岐山下,他立下重誓。若有违者,魂飞魄散。

红沙退后,他以血肉喂枯骨,为一人逆天改命。

在前朝的灰烬里,姬发对天舍下自己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将一切还予了他。斗转天意,魂飞魄散。

我们坐在田埂上,一个疲惫、迟缓的老头和一个痛彻心扉直至再无悲喜的神仙。麦浪在风中翻涌,粮食的熟香飘向远方。我把那串珍藏了数十年,光泽如初的珠串交还给它的主人。太岁神接过它,注视片刻,起身将它抛向渭水。

珠串落入水中,破碎成无数红色的砂砾,随着水波散开,缓缓漂向东方。

在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了姬发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他曾像割除毒瘤一样割除他的天真,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将自己打磨成一个合格的君王,好托起父亲留下的、千钧重的土地,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解脱。我为他感到快乐。他不是圣人,我们都不是,我们都有私情。

而在这片恩情横生的土地,三两稚童正追着那红的浪花儿,跑过耕作的农人、建造的棚屋,乘上飞驰的白鹭。更远方飘荡着歌谣,那歌声唱道:牧野洋洋,檀车煌煌。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

 

—FIN—

 

结尾出自《诗经· 大明》

罗曼蒂克兴亡史(5·完)

当画家描绘蝴蝶,往往首先放置一束玫瑰,一双手,或者一团火。2015年,当大火烧过互联网的土壤,人们抬起头,在漫天红色中看到了那只蝴蝶。

年初,江东对子公司燚云进行拆分,由孙权出任执行官。然而,IPO前一周,燚云主服务器突遭不明攻击,与此同时,曹魏起诉燚云滥用市场支配地位的新闻登上无数头条。一朝之间,江东股票下跌,人心惶惶,连素来在集团享有威名的黄盖也选择了新东家。

面对曹魏的背景,以张昭、程普为代表的高层主张和解,暂缓分拆上市,避免损失扩大。周瑜却不以为然。他坚决主战,命陆逊主导应诉,吕蒙全力修筑防线。孙权没有表态,而是直接在董事会投下决定性的一票,让战幕再无回旋余地。

那日起,江东成为一座堡垒。吕蒙带领技术部不眠不休地应对黑客,鲁肃紧盯股价,张昭负责公关,陆逊则和外聘律师团队住在了总部。至于周瑜,他每天工作十八小时,可是当他出现在各部门的例会,总是头脑清醒、面色平静,让人无法不感到心安。

三个月后,黄盖带着证据重回江东,反诉曹魏不正当竞争。不久后,江东与曹魏达成和解。又两月,燚云在香港顺利上市,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商业防守反击落下帷幕。只有两方高层知道,定音的一锤并非在法庭落下。在无人知晓的赌桌下,周瑜早已将一柄暗刀插入曹魏的资本结构,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几乎将其洞穿。

联合公告发布当晚,长江上的一艘乌篷船缓缓靠近另一艘。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人走出船舱,跨过两船间的缝隙。另一艘船的船头等候着一个男人,他年轻而舒展,脸庞映着月光,目光如同脚下的江水,于宁静中奔涌着劲力。曹操望着他,隐约想到了某位故人。

“曹老板。”周瑜微微颔首,对舱内伸出一只手,“请。”

“周老板。”曹操点了点头,视线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荀教授曾遗憾你没有留在经济系,如今看来,那不是你的遗憾,而是学校的。”

“曹兄真正遗憾的是没有将鄙人收入麾下吧。”周瑜扬起眉毛,目光中的锋芒很快被笑意取代,“今夜泛舟江上,我愿与曹兄坦诚相待。”

“好,好!”曹操笑了起来,感慨道,“良辰美景,曹某岂能不奉陪!”

船舱内装饰素雅,只有一盏烛灯,一炉茶和茶点若干。涛声与桨声渐次起伏,比任何乐曲都余韵绵长。

曹操抿入一口热茶。“既要坦诚相待,我可否问个问题。”他顿了顿,直视着周瑜的眼睛,“不知周先生为此次反击布局了多久?”

周瑜的指尖略过茶杯的边缘。他回望着曹操,平静地说:“江东成立伊始,我便知道,与曹魏的一战无可避免。”

曹操笑了起来。“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像周先生这样牢守承诺,从一而终的人,历史上并不多见。”

“不是承诺。”周瑜说,“是打赌。有人和我赌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能在这片水中游多远,我会验证我的答案,也愿赌服输。”

“也曾有人对我说,世界就像一片工地。”曹操接道,“如果把一座房子建得无限高会怎样?”

“会塌。”周瑜笑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如果两栋楼建得太过邻近,又会如何?”

曹操眯起眼睛,没有回答。

周瑜站起身,走到窗边。“曾有幸拜读曹兄作品,其雄伟壮阔当世无人可及。我记得其中一首: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曹操望着江水,心中渐渐升起第一次与这些词句相遇时的澎湃,“……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在江边长大。”周瑜说,目光炯炯地望着河岸,“我不认为河水将两岸阻隔,相反,我看到生活在河岸的人们拥有相同的过往和相同的愿望。”

话音落下,船舱内陷入安静。两岸的天空渐渐有烟花升起,它们在广阔的空间交汇,与城市的灯火相融,织成一张巨大而光艳的网。这一天是正月十五,生活在长江南方与北方的人们共食元宵,共同庆祝春天的到来。

曹操走到舱边,与周瑜并肩站定,轻声叹了口气,欣慰道:“周先生好气度,这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他望着夜色露出笑容,片刻后缓缓开口,“天下之大,何必分出南北?”*

 

与江东一战后,曹魏元气大伤,曹操也不再似从前般精力旺盛。他开始将更多关系集团根本的事务交给曹丕。曹丕在与江东的交手中无功无过,在后续的债务处理上态度强硬,没有人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2016年春节的时候,曹操把荀彧叫到了家里。郭嘉死后,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荀彧依旧为曹魏尽心竭力,曹操待他依旧如家人。但明眼人看出来,他们已不再似从前般如同一体。有人认为荀彧将爱徒的死归结于曹魏的压榨,但曹丕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郭嘉的死打破了只有他们三人才能达到的平衡。他曾试图填补那空缺出的位置,但很快明白,没有人可以成为第二个郭嘉。然而,当他看到曹操主动走下台阶,荀彧也显露出迎合之意,还是无法避免地生出一切就会回到从前的妄想。

曹操本欲遵医嘱不再过量饮酒,饭桌上,向来注重养生的荀彧却主动提出陪他喝两杯。曹操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接着他笑起来,亲自为荀彧倒酒。

浸淫职场数载,曹丕早已不是靠葡萄汁蒙混过关的菜鸟。如今,他一边陪酒、答话,一边将饭桌上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不漏分毫。

饺子上桌后,曹操夹起一枚放进荀彧盘中。两人对视须臾,都笑了起来。

“93年。”曹操说。

“你跑了大半个旧金山才买到茴香。”荀彧说,“我并不赞同你在错过倒计时和吃超速罚单中做出的选择。”

曹操自嘲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到柜子上的兰花盆栽上。“也是那年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养到了现在。”

荀彧看着盘中的食物,眼角微微弯起来,没再接话。

当曹操谈起在金融部崭露头角的司马懿,曹丕知道,自己等待的时刻来临了。他也知道,曹操表面询问荀彧对员工的看法,实际说的是由司马懿主导开发的金融业务。

荀彧抿入一口酒,注视着曹操的眼睛,只说司马懿的才华与胆识同样过人,并且不会违背曹操的意愿,是曹魏一直在寻找的人才。

话音落下,曹操的表情没有变化,接着他笑起来,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向荀彧盘中夹了一块鱼腹肉。

年夜饭在祥和的氛围中结束,曹操没有刻意挽留荀彧。曹丕送自己曾经的老师到门口,欲为他撑起伞。荀彧微笑着婉拒了,孤身走入雪中,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曹丕知道,这不只是与自己的道别。

子夜,曹丕敲了敲书房的房门,在得到应允后端着宵夜走进房间,照例对曹操拜了年。

曹操坐在太师椅上,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你给你老子拜了三十回年,也该尝尝被人贡着的滋味了。”

曹丕倒茶的手一僵。

曹操仿若未察,继续说:“最近好几次夜里被牙疼醒,再也没睡着。你爸爸老了。”

曹丕垂下视线,说:“医生说了,您只要注意保养,少吃甜的,身体和四十岁的人一样。”

曹操哼笑一声,片刻后道:“你和你弟弟不气我,就是我最大的保养。”

曹丕点点头,刚想用客套话应答,就见曹操向自己投来锋利目光。只一眼,他肝胆剧震,如坠冰窟。他知道了。他麻木地想。

然而,预想中的震怒没有降临,曹操只是抿了一口热茶,淡淡地说:“我记得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听你辽叔说,他写的东西正在演出,反响不错。”他停顿片刻,然后说,“对了,在美国的那个项目要启动了,下个月你先去做个调研。”

曹丕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几分钟后,试炼结束,他的心脏回到原位。合上屋门前,他看着曹操因为咀嚼而凹陷的脸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地意识到,衰老侵蚀这个似乎永远高耸、威严的男人,如同侵蚀任何一个人。

一个月后,他坐在剧场中,看着扮演修士和逃犯的演员在舞台上相遇,开始寻找天使的旅程。他们走入纸屑的荒原、绿色的瘴气,穿过机械丛生的密林和泡沫塑料的沙漠。时差和大段的独白令曹丕昏昏欲睡。他曾在大学时加入剧社,极度鄙夷将中场插入文本,如今,他只希望曹植快点绕过自己。

他在最后一幕醒来。一个声音在舞台上方飘荡,施予成功者每人一个祝福。修士请求天使向自己露出真容,于是天使进入他的脑海。它离开后,修士看向伙伴,平静地抽出一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在红河中,逃犯请求天使将修士复活。天使没有回答,雾气开始在舞台弥漫。当雾气散去,男人回到了旅程的开始处。他站立了一会儿,再次走进荒原。黑暗将他吞没。

曹丕没有跟随观众鼓掌,也没有起身。他在剧场中又坐了很久,仿佛一艘沉入湖底的船。

纽约的冬天和记忆中一样银亮,也一如既往地冰冷。街上已不怎么热闹,他沿着第七大道向北走,路过了几个醉鬼和流浪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麦迪逊广场。一个戴毡帽的男人叫住他,给他展示自己胸前挂着的若干信纸,叫他从中抽出一张。

他照做了。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诗,纽约城中充满这样的花招。

“人人都杀死所爱……懦夫献上一吻,勇者使用利刃……”他默念了几句,哼笑一声,从钱包中抽出一张纸币,放进男人手中。

快到住处的时候,他收到司马懿的微信,只有几个字——荀教授出事了。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在身边的台阶坐下,取出信纸和打火机。火苗在纸页边沿滚了滚,几粒赤亮的火星没入夜风,那些字句很快化成灰。做完这些,他重新站起身,掏出手机,开始处理善后事宜。

 

大门合上后,很快被再次推开。孙权两步走到洗手台前,伸出手,想要扶住剧烈咳嗽的男人,最终在距他脊背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来。他站在原地,看着周瑜与一种不可见的力量争夺着对身体的支配权,最终硬生生压下咳声,攥紧抵在嘴边的纸巾,扔进马桶。那抹粉红色很快消失不见。

这一切结束,周瑜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再次打开水龙头,冲洗手指,然后对他伸出手。

他看着周瑜,无动于衷。

水声戛然而止。周瑜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

“我给你。”他脱口而出,盯着周瑜的眼睛,从口袋中取出药瓶,倒出两粒止痛片。他看着周瑜将它们生吞入腹,在自己的喉咙中感到钝痛。

会议结束时已近傍晚。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他抓住周瑜的肩膀,把他押进隔壁的房间。饭菜已被重新加热过,两双碗筷躺在桌上。他没有立刻动筷,而是像孙策从前盯着自己吃饭一样盯着周瑜,把一块块大补的食材送进他碗中。周瑜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但没有拒绝,照单全收。

这顺从并没有令孙权感到高兴。他知道,周瑜只会在这些小事上妥协,而它们往往是为了更大的不妥协。但是周瑜脸上因为食物而显出的红润又令他感到一丝希望,于是他更努力观察着他咀嚼的模样,试图在其中找到变好的迹象。

在他瞧得入神时,周瑜突然抬起眼皮,和他四目相对。他的呼吸一滞。而周瑜并没有移开目光,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温水,淡淡道:“怎么,觉得看一眼少一眼?”

“闭嘴!”他厉声说,皱起眉,“江东给你股份和工资,不是让你拿这种事说风凉话的。”

周瑜笑了笑,哄小孩似的说:“后天就手术了,这就是你现在想和我说的?”

孙权咬住牙,冷笑道:“重要的话我等你下了手术台再说。”

“好。”周瑜顿了顿,“但是现在我有话和你说。”

他看着孙权的眼睛,声音极度平静。“我希望你明白,江东之所以是江东,不在于它有多庞大的体量、多高的市场份额、多丰富的资本结构。而是因为,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企业、不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运转。你大哥不在了,还有我,我不在了,还有你,还有鲁肃、吕蒙、陆逊——”

“可是你不在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孙权突然打断道。他放下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周瑜,眼眶渐渐泛红,“你说得没错。江东需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决断。可我需要的是你这个人,你整个人。周瑜,你懂吗,如果你不在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你!”

周瑜望着他,平静地说:“我懂。”

仿佛一颗杏核卡在喉中,孙权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沉默在房间中弥散,连同往昔的幽灵。在孙权就要爆发的前一刻,周瑜抬起左手,松开衬衫袖口,露出一抹红色。

孙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真戴了!我以为……你觉得迷信就……”

“我答应了你。”周瑜说,“你觉得我会食言?”

“不是!”孙权辩白道,“我什么时候不信过你?天地良心,你就是说要把江东卖给曹丕我也信你。”

“你总是……”周瑜摸了摸下巴,“总是想到曹家公子吗?”

“不!不不!”这回孙权简直要抓狂了,“就是世界上只剩他一个男人——不对,我的意思是……”

周瑜看着这个自己见证长大的男人百口莫辩的样子,笑了起来。片刻后,他的目光垂下,落在某本项目书之上。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某个通宵后的黎明,孙策对他说起未来。一个全新的时代,一门将要和音乐、电影一样成为人类共通语言的艺术。

“你说,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你会比我们走得都远。”他对孙权说,望向窗外。夕阳映在他眼底,带来最后一点温热。夏天就要结束了,而秋天应该是丰收的季节。


在胡同外转了三圈,孙权终于在一群小学生的围观下找到车位,勉强停下“紫电”。往胡同深处步行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那家在大众点评上没有搜索结果的餐馆终于出现在眼前。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他首先察觉到美妙的麻酱香味,才看到正用消毒湿巾擦碗筷的曹丕。

“地方是你选的,怎么,后悔了?”他两步晃荡到曹丕面前。

曹丕抬起眼皮。“这不是想给你一点儿小小的乡毋宁震撼么。”

孙权捡起曹丕面前的啤酒,对着瓶子灌下一口。“当年没见你说话这么时髦,这两年网课上得成果丰硕啊。”

“就你弄的那个破线上教学平台,知道我表姐的孩子怎么说么。”曹丕刚把毛肚放进锅里,就被孙权一筷子夺了过去,“——厕品。”

“知道得挺多,看来你那六个微博小号没白弄。”

“你怎么知道——”曹丕皱起眉,“你他妈视奸我?”

“就您那八百年不变的阴湿品味——黑白头像,一句英文诗简介,有眼睛的都能认出来。”孙权翻了个白眼,“我猜给我们刷低分的水军里也有你几份。”

“彼此彼此。这些年江东都能成立投诉曹魏的事业部了吧。”

孙权夹起毛肚,在麻酱碟中熟练地滚了两圈,扔进嘴里,含糊地说:“别把诸葛亮的算在我头上。他找百家号给你写的通稿都能绕地球两圈了。”

曹丕握筷子的手收紧了,两秒钟后,他和孙权不约而同地一拍桌子,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等到他们酒足饭饱,季汉的每个高层都被从里到外骂了一遍,刘备还因为老牛吃嫩草的不检私生活被单拎出来又骂了一遍。

按照08年的日程,两人从涮肉店出来直奔KTV,开了一间小包。和学生时代相比,他们的音律没有丝毫长进,曹丕虽然早考过了钢琴八级,但唱起歌来依然找不到调,孙权则属于无论怎么努力都像念白那一卦。与此同时,两人也一如既往地热衷于给对方下绊子,比如,孙权把曹丕的《玻璃之情》换成了《粉红色的回忆》。曹丕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邪魅一笑,不仅唱了,还在唱到“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遇见你”时深情望向自己的伙伴,直接把孙权盯得干呕起来。为了报复,接下来一轮,曹丕直接把孙权心心念念的说唱换成了《两只老虎》。孙权不遑多让,掐着嗓子完成了这首儿歌。

尽管很多人不会说,但幼稚行为确实有着一种令人上瘾的魔力,其结果就是,没有一个童年经典逃脱了被祸害的命运,而那首在08年夏天响彻大江南北的歌曲年成为了压轴曲目。终于扔掉话筒后,孙权瘫倒在沙发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

曹丕皱起眉。“你在干什么?”

“数MV里有几个人已经‘塌方’了。”孙权嘿嘿一笑,“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的部分都是你唱的。”

“是塌房,大哥。”曹丕翻了个白眼,把脚翘在桌上,望着天花板的迪斯科灯。不知多久后,他突然开口,说,“你说,它欢迎我们吗?”

“什么?”孙权愣住了,片刻后嘟囔道,“曹子桓,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想奇怪的问题……所以,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曹丕哼笑一声,声音平静,“我只是不再去想它们了。”

孙权耸了耸肩,没有再说话。片刻后,他说:“你欢迎我吗?”

曹丕眯起眼睛。“所以你觉得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权笑了笑,灌下一口啤酒,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属于互联网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曹丕看着他,微微偏过头。

他吞咽了一下,说:“有兴趣和江东合作,一起发现新大陆吗?”

 

2023年夏天,孙尚香的名字前正式加上了Dr.。在那些向她抛出的橄榄枝中,她没有接过任何一根,而是决定先花半年时间环游世界。她的第一站是阿根廷,她要亲眼看一看伊瓜苏瀑布。

她预订了一间位于皮莱港的民宿,民宿很小,只有三间客房。房东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华人,身材清瘦,发色和瞳仁的颜色略浅,耳骨上残留着一些不羁的凹痕。民宿中有一只很老、很老的黑猫,工作就是趴在软垫上睡觉。房东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它,每天把新鲜的鱼肉、动物内脏和蔬菜打成的泥喂给它,在午后把它抱到室外晒太阳,在傍晚花一个小时给它梳毛。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成为房客的第三天,孙尚香终于忍不住说。在控制自己不说话上,她总是做得很差,“但是你们看起来又不太一样。”

“哦?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房东说。

“不是我的朋友,是我哥的。”孙尚香思索了片刻,“老实说……好吧,我觉得他有点装。”

房东听后笑了。“我也有个朋友,很多人说他矫情自饰,但我觉得,他在掩饰的只有他的矛盾。”

孙尚香皱起眉头,她无法理解男人的话,以及他笑中的某些东西,但她终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很快,话题转向更广阔的方向。孙尚香发现,这个充满着神秘气息的男人和自己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且,和她认识的其他男生相比,他是个更好的倾听者。

“我本科学的是计算机语言。”她说,“所有人都说未来属于人工智能,但我看那最多是一阵子的事,再往后,世界将回归人类。所以我转学了基因工程。”

“我妈想让我回家帮我哥打理生意,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是个不婚主义者,我相信婚姻制度迟早要从人类世界消失。我打算在实验室干几年,然后回国创业。”

“这是我女朋友,比我大一些,但总是像个高中生。对了,她是乐队主唱哦,下个月我就要在欧洲见到她了……”

离开皮莱港前,孙尚香打算最后去一次瀑布。他邀请房东加入他的行程,房东没有拒绝。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男人在皮莱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却从没看过那座举世闻名的瀑布。

那是很久以来最晴朗的一天,天空蓝得像一块锦缎,云走得很快,仿佛在追赶着什么。这一次,她选择了最为难行的路线,抵达魔鬼咽喉的时候,她感到体内仿佛烧着一只火炉,头脑中充满轰鸣。她闭上眼睛,感到水汽落在脸上,像许多细软的绒毛。在巨大的水声中,一切陷入静寂,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她想起许多年前,在开往动物园的出租车后排,她坐在孙策和周瑜中间。杭州的夏天仿佛一只蒸笼,车窗外的浓绿如同弥散的雾气,而他们仿佛乘着一只小小的飞船。那个夏天孙策大学毕业,一切都是新鲜的、轻盈的,希望充满整个世界。

“我想我明白那句台词的意思了。”她睁开眼睛,说,“那两个人,我带他们到了这里。”

曹植笑了笑。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走到悬崖边沿。她低下头,视线顺着水流向远方驶去,直到一切在视力尽头变得渺小、模糊。

“它们会成为海的一部分。”曹植说。

“然后他们会再次相遇。”她说,“会这样的,会这样的……”

于是他们在漫长的旅行中一起停下脚步,等待着水驶入大海。一只蝴蝶飞临悬崖,在他们头顶盘旋几圈,又向瀑布上游飞去,最终隐入树丛,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站在原地,继续这场等待,等待太阳落下,等待一场暴雨,等待消亡和新生在静寂中周而复始地降临。

 

—FIN—


*改自《一代宗师》台词


历时两个月,这篇终于写完了。之后应该会对全文进行修改,修改后的完整版可能放在微博。总之感谢朋友们的陪伴,也欢迎大家评论:)

罗曼蒂克兴亡史(4)

本章主魏骨

 

曹丕六岁那天,第一次在脑海中听到那个声音。彼时,还没有成为曹老板的曹操带他到天文馆接受教育。在宇宙剧场,拱形天幕上播放着太阳的一生。当象征恒星死亡的黑色将天幕吞噬,他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而去了。在颤抖中,他听到一个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像鼓点,又像时钟指针的行走。直到灯光亮起,他依然被钉在椅子中,一动不动。曹操提溜着他走到阳光下,发现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那天,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他反而获得了一根葡萄味的碎冰冰。

 

车门关上后,沉默便化出实体。曹丕飞跃太平洋而来,仿佛也带来太平洋一般大的空寂。在到达大厅的人群中,他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出曹植。一年未见,他的兄弟已完成从少年到青年的惊人过渡,需要他将下巴扬高几寸才能平视。那曾经丰盈的脸颊空陷下去,而垂在脸侧的头发已生长到一个在家族中不被允许的长度。

汽车平缓地行驶着,曹植微微偏过头,没有把视线从路面移开。曹丕却已经别过脸,望向窗外。当烟草的气味在车内弥散开,他转回头。曹植把烟盒递给他,他微微皱起眉,没有接。曹植笑了笑,识趣地把烟盒扔进储物格,摇下车窗,自顾自地抽起烟来。他吞云吐雾的节奏缓慢,颇具烟鬼的架势。乳白色在空中悬浮着,渐渐织成一张细幕,将正副驾驶隔挡在两头。

抵达湾区的家后,曹丕放下行李径直去了浴室。曹植在厨房做了一些快手白人饭,自己吃掉两片三明治,独自上了楼。两分钟后,他折返回厨房,用微波炉加热了一小碗牛奶,放在三明治旁,再次离开了房间。

用过夜宵后,曹丕没有立刻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下。黑暗中,他失去视力,只听到时钟行走的哒哒声。这声音曾伴随他度过许多个夜晚。他在这所房子中出生,长到五岁,而后在这里度过大部分暑假。此时此刻,除去弥漫在空气中的香薰,室内再无任何过往留下的痕迹。想到这里,他眼前再次出现曹操几天前离席时的背影——那时他是怎么说的?还有其他事情。只这一句,轻描淡写,不着痕迹,像拧紧墨水瓶一样封固住一场死亡。

接下来的几天,曹丕与他的室友相安无事。曹植总是一大早便离开,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自己也有很多公证和遗产税要处理。两人的交流几乎仅限于冰箱中打开的牛奶、洗碗柜中残留的餐盘。

一切似乎将这样平稳地进行下去,直到偶然出现。那晚,他从市中心的律所出来。路过酒吧街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他叫司机放慢车速,转回头,看到一个男人趴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干呕。几分钟后,在司机的抱怨声中,他把喝得烂醉、身上带着典型味道的曹植揪上车,掏出一百美元递给司机。

第二天一早,他把曹植堵在卫生间,将双臂以一个标准的兄长姿势抱在胸前。

见朋友——这是曹植给他的回答。

“你的学校在波士顿。”他面无表情地指出,“你在这里没有朋友。”

曹植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他,清晰而平静地说:“哥哥,人会有新朋友。”

曹丕僵在原地,没有出声。曹植自顾自地笑起来,打开淋浴间的花洒,开始脱衣服。

 

第二场对话发生在曹操抵达前的那一夜。晚饭后,曹丕坐在二楼的书房中,以一个优等生的严谨抄写两天后葬礼的出席名单。他一边抄写一边在脑海中搜寻每个名字背后的面孔,默默背诵着他们的喜怒好恶。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项光荣而伟大的事业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暴雨的降临,也没有听到随后响起的敲门声。十分钟后,当他与扒在窗外、犹如水鬼的脸庞四目相对,一声凄厉的尖叫从他口中溢出。

他从倒伏的椅子上爬起来,迅速打开窗户。房间中的寂静被暴雨撕碎,水汽与寒意涌进来。他的鼻尖变得潮湿,纸上的人名被晕染成一滩滩黑色的沼泽。曹植轻巧地爬进屋子,左手抓着一个几乎皱成团的笔记本。他的脸色和月光一般苍白,那双天生比常人圆阔上一圈的眼睛睁得更大,投射出炙热的光。

没有来由地,曹丕想到小时候,在这个房间里,母亲用丝绸般的声音给他们念恐怖小说。在那个并不适合孩子阅读的故事中,被孪生兄弟活埋的女人在暴雨中重现,抓住哥哥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

一道闪电落下,曹植的瞳仁被映照得近乎透明。他似乎是笑了笑。

曹丕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而后,他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感到嘴唇被野蛮地啃噬着。他猛地将人推开,自己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道。五斗柜被撞翻,轰然坍塌。他麻木地走上前,看到曹植躺在一地狼藉中,对自己露出一个微笑。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的兄弟,良久后,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她是怎么死的?”

曹植躺在地上,依然笑,并不回答。

曹丕蹲下身,抓住他的衣襟,干巴巴地重复到:“她是怎么死的?”

曹植看着他,目光平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舔了舔嘴唇,用叙述者和旁白的语气说,“她全身痉挛、抽搐,像只中毒的动物。你知道的,她总是要维持体面,可是在那一天,不论她如何挣扎,她只能吐出更多的血,混着胃液和胆汁,让床单变得一塌糊涂。”

这回轮到曹丕沉默不语了。

曹植没有理会这沉默,继续说道:“到最后,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我,求我结束一切——”

“和他去说这些。”曹丕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

曹植眯起眼睛,目光中流露出怜悯。“不,哥哥,你还不明白么。”他轻声笑起来,“她恨我们所有人,因为我们都是凶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一起杀死了妈妈。”

曹丕看着他,两秒钟后,他突然伸出拳头,在曹植脸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拳。年轻人不遑多让,从地上挺起身子,将他撞倒在地。他们就这样在地上扭打起来,将更多的家具化作齑粉。

当两人都再也挥不动拳头,精疲力尽地躺在废墟中,曹植伸长手臂,费力地翻出那个破烂的笔记本,扔给身旁的人。

“新剧本。”他喘着粗气说,“今天写完的。”

曹丕低下头,在封皮上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曹植出国前答应他要写完的故事。他哼笑一声,接过来,在纸页上留下几枚带血的指印。

 

当曹操出现在房子中,他并没有对两个儿子的脸发表评论。一天后,曹丕顶着创可贴出现在葬礼上,双手抱持着巨大的遗像,面无表情。在他身后,曹植捧着漆盒,眼圈乌黑,以浅淡的微笑诠释着兄友弟恭。而他们共同的父亲戴着墨镜,走在队伍末尾,身后跟随着最得力的两位谋士。

许多人出现在这场葬礼上,他们中有亡者生前的亲友,也有她生前的敌人,或者二者兼当之人;他们中有立场相近的同盟,也有利益相争的对手。可不论这些人在平日多么不共戴天,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心头都笼罩着同一种忧惧。

仪式结束后,曹操从人群中走出,在墓前站定。人群愣了几秒,而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曹操没有理会身后的窃窃私语,他跪下,隔着墨镜望向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注视着吊唁自己的人群,笑容依旧矜贵,目光依旧锐利,每一根精心养护的发丝都闪烁着主宰沉浮的魄力。

在这注视中,曹操突然意识到,输掉的人是自己。他面前的人永远定格在意气风发的年岁,而他将要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作许多恶,割许多肉,淌许多混水,最终无可避免地被新生的浪潮吞没,尸骨无存。

这样想着,他感到一阵残忍的恶意。他闭上眼睛,任一行泪从墨镜中淌下,滴落在新鲜的泥土上。他听到人群骤然的安静,那安静在墓园中膨胀着,挤压着他的耳膜。他几乎想要放声大笑,在这笑意的趋势下,仿佛一道阀门被打开,更多的液体从他眼中涌流而下——他简直不知该如何感谢郭嘉提供的眼药水。

眼药水的提供者站在人群中,没有看向自己的老板,事实上,他没有看向任何实体。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投向天空的某处,似乎在观察另一场死亡。而他曾经的师长,如今的同事站在他身旁,注视着墓前的男人,眸色幽深,面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曹丕将视线从荀彧身上移开,投向曹操漆黑的背影。这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它从大地深处传来,一步一步靠近,最终将他包围。他突然生出不顾一切地逃离的冲动。可是举目四顾,人群后依旧是人群,荒原外还是荒原——渔王还在海底的宝座沉睡!

他的喉管干涩,额角淌出冷汗。他感到呼吸困难,神经却异常活跃,不得不咬紧牙齿抑制嘴角的抽搐。这时,一个暖和的东西落在他掌心,他僵硬地侧转过头,看到曹植目视前方的侧脸,以及嘴角若有似无的笑。

 

曹操回国的飞机在葬礼当晚。为了避免和他在密闭空间内共处十四小时,曹丕以送曹植回学校为由将回程错后了两天。曹植没有拒绝,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很快,曹丕就发现这笑容背后的隐情——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波士顿。

十六岁的曹植在外求学两年,终于瞒天过海,得到了曹丕做梦也不敢想的东西——gap year。事实上,他不仅离开了学校,还直接搬到了纽约,在某个濒临倒闭的剧院楼上安了家,并且十分波西米亚地捡了只猫养。

对于一个在中国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并顺利考入985大学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经历过于魔幻,以至于当曹丕坐在公寓狭小的沙发上,依然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也许是为了确认他是否还渐在,那只有着西语名字“Juan”的黑猫跳到他腿上,在他一动不动的手上闻了闻,然后,张开了嘴。

曹丕从椅子上跳起来,茫然地看着手背上的齿痕。猫被突如其来的诈尸吓得够呛,三两下窜出了屋子。

半小时后,诡异的愧疚心作祟,受害者走出房间,在楼外的消防楼梯上发现了犯罪猫……还有猫的主人。他的好弟弟坐在台阶上,将猫拢在怀中,动作轻柔而耐心地给它顺着毛。

他走到曹植面前,皱起眉头,展示出手背。

猫和曹植同时抬起头。猫无辜地叫了一声,慢悠悠地踱走了。曹植眨了眨眼睛,开口说:“你知道的,他从很小就开始流浪……”

曹丕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但没有离开。

曹植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他穿一件廉价白T,青蓝色的血管在腕间清晰可辨。一只相近的手伸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把香烟从齿间取出,递给曹丕。

曹丕接过烟,吐出一口雾。

“你会啊。”曹植说。

“这么瞧不起你哥?”曹丕瞥他一眼,冷笑道,“你知道,有时候我们需要给晚辈做表率。”

“现在不做了?”曹植重又点燃打火机,拢起一小簇橘色的火光。光和影在他的脸颊浮动,如同无根的水草,“看来你的良知也不多。”

曹丕笑了笑,望向远方。纽约的夜晚如白昼般明亮,金钱与权利织成的金网悬挂在天幕上,轻易俘住那些飘荡的银鱼。

“那么你的呢?”曹丕说,舔了舔嘴唇。他的嘴角带着一道细微的红痕,下巴上还残存着一块淤青。

曹植沉默了一会儿。“还记得那个故事的结尾么?我有些忘了。罗德里克和玛德琳,是谁杀死了谁?”

曹丕眯起眼睛,指尖轻微颤动,弹落下几缕烟灰。他转过头,望向自己的弟弟,眼底闪动着微暗的火光。

“他们一块死了。”答案被他吐出,随风飘散。风也拂过他们的额头,如同羊水将他们轻柔地托起、环绕。

曹植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他身前。他掐灭手中的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哥,做吗?”

 

回国后,曹丕开始一边上课一边在曹魏实习。那个冬天,曹操经常无故缺席公司活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有意培养接班人。

春节的时候,曹丕回家小住,曹操让他陪自己喝酒。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没成想最终竟蒙混过关。曹操醉了,醉得满口胡言。他不得不把人架住,往卧房送,走到一半,曹操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倒去。他踉跄着维持住平衡,而后盯着瘫倒在地、陷入昏睡的男人,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蹲下身,俯视了自己的父亲片刻,然后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走到拐角处,一个含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以为曹操要骂自己畜生,痛快地笑了起来。可曹操畜了半天也没吐出第二个字。他突然意识到,被喊的人不是自己。他僵在原地,而后拖动身体向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最终变成奔跑。

第二天早晨,他与和平日无异的曹操在餐厅门口相遇,如常地道了早安,曹操也如常地点点头。前一晚发生的事就这样淹没在豆浆和牛奶中,再也没有被捞起。

本科毕业,曹丕直接进入了集团。那一年,曹魏登顶互联网企业市值榜。高管层被曹操悄无声息地清洗,当资本最终察觉,曹操持有的股份已令他们不得不保持沉默。

曹魏并不是唯一突出重围的企业。年前,江东集团在香港上市,率先建立了包邮区,成为曹魏在C2C市场中最大的对手。与此同时,总部位于西南的季汉以低价策略异军突起,势不可挡。

曹丕被交给了郭嘉。在集团内部,郭嘉负责物流和运营两大核心业务。他虽然平时没个正形,但当工作模式启动,他就变成一只炮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骂起人来叫阎王也没法回嘴。

曹丕带着满脑子的Q和R走出学校,发现自己的工作与专业并不对口,他不得不从头学起,度过了一段较为悲惨的人生。他在QQ上和同样进入家族企业的孙权吐苦水,本以为能够得到共鸣,却发现对方直接进入了董事会办公室,最大的烦恼是工位旁的落地窗太大,阳光太足。

曹植没有听到这些抱怨,事实上,他已与家庭划清界限,成为了饭桌上的禁忌。从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如被期望的那样入读藤校,而是开始了一段居无定所的生活,先后在剧场、中医馆和渔市做帮工。后来他去阿拉斯加待了半年,又辗转到南美,目前似乎在一个叫做皮莱港的地方边当英语教师边写剧本——这些都是曹丕从他的来信中得知的。曹植似乎放弃了现代通讯设备。

在那段时间里,曹丕也开始品尝到越轨的快意。纽约一夜后,他的身体仿佛被封印,再也无法从普通的性中得到满足。因此,当他无意间点进那个网站,他没有立刻退出。一个星期后,他第一次穿上侃侃裹住身体的迷你裙,推开了地下俱乐部的大门。

那段时间,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着一团云,眼前蒙着一层雾——直到他在私立医院门口撞见郭嘉。郭嘉没有露出异色,而是像在公司里碰到他一样点点头,把装着CT片的口袋不动声色地移到身体另一侧,笑道:今天没请假吧?

在集团,郭嘉看起来依旧精神头十足。在谈判桌前,在例会上,在与客户的应酬中,他依旧我行我素,依旧嗜酒如命。直到他开始在曹操的别墅过夜,曹丕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那些清晨,当他看到郭嘉从曹操的卧室走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自己问好,他很想问郭嘉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他与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对上,质问的话便化作烟尘。他目送着郭嘉咬上吐司,推开大门,消失在晨光中,感到不可名状的失落。

 

2012年12月21日是个将被世界铭记的日子。根据玛雅人的预言,当21日的黑夜降临,世界便永远陷入黑暗,再无黎明。后来的历史证明,这个预言纯属胡扯。然而,郭嘉对这天做出的预言没有失算,成为了一场永远没有被解开的谜。

乘着世界末日的热度,曹魏推出了一系列企划。十月开始,曹丕几乎每天都在加班,失去了全部周末。郭嘉十分重视此次活动,不仅亲自带他,还跟团队一起熬了许多个大夜。曹操前来制止过,但众所周知,嘉想要,嘉得到,无人可以左右天纵奇才一丝一毫。

20日晚上,所有人的神经都像弦一样绷紧,亢奋得如同打了肾上腺素。差半小时零点的时候,郭嘉拿着三只杯子,把曹丕叫到天台,开了一瓶香槟。那时候还没有立flag这种说法,但曹丕本能地对提前庆祝的举动感到紧张。郭嘉只是耸耸肩,告诉他自己是最棒的预言家。

快要到点的时候,被冻成孙子的曹丕问郭嘉要不要回到办公区。郭嘉只是悠悠咽下一口酒,盯着脚下闪烁的霓虹灯,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当另一个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没有回头。

曹操给郭嘉披上自己的大衣,拿起空杯子,倒入半杯酒。曹丕挺直脊背,在这三人组合中感到一些荒谬,却没有找借口离开。当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皆归于零,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寂静中,只有风声,川流的车声和涡轮机低浅的嗡鸣。然后,身后的楼中传来欢呼声和击掌声,犹如浪涛渐次高涨,回荡在夜色中久久不息。

在这喧闹中,郭嘉转过头,平静地望向他。“想知道下一个十年属于谁么?他说,片刻后笑了笑,轻声说,“我也想知道。”

那是曹丕最后一次看向他的眼睛。

根据后来的调查,郭嘉在21日中午离开了公司,最后一次留下影像是在香港机场的海关。有人说不久后在清水湾见到了他,也有人反映曾看到他在南丫岛出海。但可以肯定地是,没有人看到他从海上回来。

曹操在港岛逗留了两个月,除了流言一无所获。嘉想要,嘉得到。没有人可以掌控郭嘉的命运,哪怕是死亡。

最后一天,他来到十年前曾到访过的半山影院。影院的招牌依旧在寒夜中闪烁着微光,海报上却早已是他叫不出姓名的男女。最终,他选择了一部看起来不需要动脑的口水片。

电影开场后不久,他便感到昏昏欲睡,打起了瞌睡。他梦到了郭嘉。他再一次在他们的约会中迟到了,却没有显露出一点愧疚。他摸黑走来,嘴角含着笑,膝盖在他的腿侧蹭来蹭去。在梦中,曹操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在别处作乱的手。在他们指尖相触的前一秒,他醒了过来。他听到窸窣的声响,转过头,看到不远处的一对情侣正在偷偷接吻,他们都很年轻,磕磕绊绊,毫无技巧。昏暗的光线下,他们身边的爆米花筒微微倾倒,几颗零食滚落在地,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时代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TBC—

 

还有一章完结,但要出趟门,下一更会在一段时间以后~


罗曼蒂克兴亡史(3)

Summary:二十年间,若干人,从校园到坟墓。


2005年10月某个周五的傍晚,孙权拎着脏衣服走出学校,坐315路公车回家。一进门,他就注意到整齐摆在门口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帆布鞋。他以为孙策回来了,扔下东西直奔客厅,差点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来人不是孙策,而是他的另一位兄长。

孙权的心顿时像被塞满了棉花糖。他咧开嘴,可是很快,他的笑容凝固住了。周瑜看起来很疲惫,半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卫衣因为长途飞行而叠起褶皱。最不对劲的是,他的眼中不再如从前一样闪烁着锋芒,而像一潭死水。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孙权试探地问。

周瑜牵动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饿了吧,先吃饭。”

这时,孙权意识到吴女士并不在家。他心中一沉,皱起眉头,道:“小瑜哥……”

周瑜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孙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孙尚香扒在卧室门边,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他心中一颤,生出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再发问,顺从了周瑜的安排。

晚饭的味道在意料之中地难以言表(皆出自周瑜之手),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调侃周瑜一番,可这一晚,饭桌上过分地安静。饭后,周瑜去哄孙尚香洗漱,他负责洗碗。放下最后一双筷子,他并没有关掉水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他握紧拳头,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软弱的人。但是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湎于这种自我批判,在深吸一口气后,他关掉水龙头,走出了厨房。

客厅中,周瑜双手交握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停落在一块瓷砖上。见孙权走进来,他抬起头,目光在一瞬间流露出从来不曾属于他的神情——慌乱。但很快,这种神情被一如既往的冷静掩盖住,好像不曾存在过。孙权看着他,想到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夜晚。那晚,坐在沙发上的人是孙策,他刚好和此时的自已同样年纪。在宣告父亲的死亡前,他的眼中也曾闪过这样的恐惧。

房间内没有开冷气,孙权却感到难以言表的寒冷。他的掌心沁出冷汗,滑得几乎无法握住水杯。周瑜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孙权照做了。然后,那把悬挂在他头顶的剑失去最后一根绳索,再无保留地落下,将他的人生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那一晚,周瑜躺在他身边,呼吸平缓。他们心照不宣地表演着假寐,谁都没有戳穿对方。第二天,周瑜带他和孙尚香坐火车到上海,接替在ICU外守了一夜的吴女士和鲁肃。探视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在他想象出最坏的画面前,他已经走到了加护病床前。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风风火火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满各式管子,大半张脸被绷带覆盖。孙策的意识还清醒,但不能说话。他用浑浊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访客,努力在绷带下挤出一个笑容。

周瑜没有在陪护椅上坐下,他简单交代了凶手的情况——一个当街失控、无差别杀人的精神病患者,极大可能不被追究刑事责任。市里决定授予孙策见义勇为称号,被他救下的学生已经从最初的呆滞中缓过神来,几次来电表示要当面致谢,都被自己婉拒了。孙策听着,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闷哼,把自己疼得皱起了眉。周瑜的眉头跟着拧起。他的目光与孙策的相遇,几秒种后,那团在他眼中熄灭的火焰重又燃起来。他对孙策点了点头,离开医院,径直赶去了公司。

成立后的两年里,“燚”以旋风之势搭建起南方的c2c市场,以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速度扩张着市场份额。公司在前不久刚刚签下对赌协议,已经开始走股份改制流程。孙策是法定代表人,此时出事,公司上下一百多号人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好在他平日的形象伟岸非常,还没有员工或客户提出离开。但流言已像野火蔓延开来,烧过大半个互联网界,一夜之间,前途无量的高楼变成摇摇欲坠的危房。太史慈和虞翻纯技术出身,在稳定军心上有心无力。周瑜虽然在德国留学,但过去两年远程参与了公司的几个大项目,在业务和管理上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对于这些事,孙权一无所知。他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周瑜熬了多少个通宵,跑了多少座城市,在多少人面前灌下了多少瓶酒。但他始终相信,这个男人拥有这样一种魔力——将一切不可能之事变作可能。只是他忘记了,在一件事前,没有人可以做出一丁点改变。

十八岁的孙权还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他还不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承载另一个人的全部。而许多年后,当他的生活被死亡填满,成为一场送别的派对,他将努力回忆起过往,仿佛要把记忆封存在福尔马林溶液中。因为在那时,他将不再体会到死和生,悲伤与快乐,他将亲手葬送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他的人。

在十八岁的孙权心中,自己的大哥从来都像墙一样坚硬,无论被现实如何捶打,他总能在倒下后爬起来,扛着全家继续向前走。听到这个比喻,病床上的孙策笑了。我没有你坚强,他轻声说,嗓音沙哑。片刻后,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目光落在孙权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向别处。

孙策没有辜负弟弟的期望,一直熬到了公司改制成功。按照他的意思,医院将他从ICU搬了出来,撤掉了那些管子。那一晚,周瑜再次出现在医院。他的脸色很差,步履虚浮,可是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亮。

孙策向床内侧挪了挪,让周瑜在自己身边坐下。他们没有交流,只是盯着窗外。孙权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窥探这副宁静到诡异的画面。他的手中握着一只削过皮的苹果,很快变得潮湿,汁液顺着手腕淌下,让一切变得黏腻。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可是他无法迈动双脚,好像只要在此待下去,一切就会定格,地久天长,永无尽头。

他看到孙策从病床上坐起来,对周瑜说了些什么。周瑜起身,将病房中的窗帘全部拉开。月光在瞬间涌进来,如同江水淌过地面、墙壁和那些精密的仪器,将一切笼罩在丝绸般的光潮中。周瑜俯身推动病床,试图让它靠近窗子一些,再靠近一些——孙策握住他的手腕。

于是周瑜再次在病床上坐下。孙策揽住他的腰,脱力地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周瑜认真倾听着,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凝滞在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中。在幽暗的光中,两人仿佛置身无人的湖底,将要随着水波飘荡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最终彻底消失,成为光和尘埃的一部分。

孙权突然明白,这一次,大哥不会向前走了。他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有人在狮虎山前和老虎对吼,而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老虎知道他逃掉语文课来看自己,要求他背一遍《悯农》;再也不会有人偷溜进他的房间,给绝食的他递上加了玉米肠的方便面;再也不会有人在赛点时换台,一手高举起遥控器,一手掐住他的脸蛋,笑嘻嘻地说“权宝求我呀”,而后在他的怒吼中将遥控器扔给另一个人,被对方稳稳接住,转头还给他。

许久后,他意识到窗外飘起了雪。细碎的白色黏在窗上,很快便化开,留下一粒水、一团雾,将街灯的光线揉散。在模糊的白中,他看到孙策侧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瑜的眼睛,将他拉进自己怀中,俯身靠近……孙权转过身,苹果从他手中脱落。他茫然地走下楼梯,走入雪中,向不知名的前方奔去。

那是2005年上海的初雪。

 

遵循孙策的遗愿,不设葬礼。但他们还是在公司楼下的酒吧举办了一场追思会。说是追思会,不如说是一场孙策以无机形式参加的例行月度聚餐。为了表示对逝者的怀念,他们请老板将酒吧的背景乐换成了孙策的歌单,还打印了他的头像立牌,放在骨灰盒上面。悼词由新任经理周瑜做出,在孙策笑容灿烂的头像前,他面色平静,言辞恳切而没有过分煽情。“敬孙策”的祝词落下后,他举起酒杯,和众人一道饮尽杯中酒。而后聚餐开始,在太史慈颇具孙策风范的笑话中,人群中爆发出笑声,再也没有停下。

向周瑜敬酒的人很多,各有各的算计。周瑜记得所有名字,给每个人以回应,礼数周全而气度松弛,竟让人比饮下佳酿更感舒畅。他和销售部经理聊起客户近况,和技术部闲扯着代码优化思路。有些大胆的下属对他抱怨起茶水间的咖啡难喝、最近的工资不够花,他没有为自己辩解或开脱,而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记下每一点。然而,背景乐放到某首歌时,他的目光凝滞住了。聚拢在他周围的人们并未察觉,远处的孙权却突然放下橙汁,起身走来。

周瑜注意到他,脸色恢复如常,微笑着说:“据说他家的冰淇淋不错,要尝尝吗?”

孙权没有问他是据谁说的。他吞咽了一下,不自然地说:“我不吃这些。我想敬你酒。”

周瑜笑起来,颧骨上方的皮肤淡淡地泛红,呼吸间带出些许酒气。“明天你还要回杭州。”他将饮料不容置疑地塞进孙权手中,“以水代酒吧。”

孙权接过杯子,握紧。他想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想说自己也可以成为一堵墙,像大哥一样托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他想说周瑜不必在自己面前如此自我克制。可最终,他只是说:“哥,我不会让你和大哥失望。”

周瑜愣了很短的一瞬,随后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孙权,我们的愿望是看到你快乐、自由地长大,成为你自己。”他顿了顿,说,“不要辜负我们。”

孙权看着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这一刻,周围的笑声和喧闹消失了,他的世界变得非常安静。他僵硬地举起水杯,将脸埋进狭小的空隙之中。他看到周瑜用口型对自己说:别怕。他看到孙策从长桌尽头望向自己,面带标志性的笑容。他看到两人的面孔相互交叠,融为一体。他突然明白,在他们的世界中,大哥没有就此止步、成为历史,因为周瑜没有停下。因为他在倒下后爬起来,带上大哥的那一份,继续向前走去。因为他像铜墙一样坚不可摧。

孙权的手颤抖起来。在这一刻,他无比清晰、无比笃信地意识到,只要周瑜还活着,孙策就不会离开。他咬住牙,在本应甜蜜的果汁中品尝到咸涩。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吴女士做了满满一桌子杭帮菜,就差把“金榜题名”几个大字挂在门口。孙策最初的追随者们都来了,大家挤在不大的圆桌前,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孙权报志愿出谋划策,顺带变着花样夸奖吴女士的手艺,愣是让这位见惯大风大浪的铁面人红了脸。

在孙权从前和未来将要产生的记忆中,周瑜从没像那晚一样醉过,也从没像那晚一样将喜悦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客人们离开后,他留了下来,和孙权又喝了很多,到最后几乎如喝水般灌酒。孙权不得不按住他,费了很大力气夺过酒瓶。吴女士不放心,把他扶进曾经属于孙策的房间,守了半夜才离开。

凌晨,孙权从梦中醒来,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鬼使神差地走到周瑜卧房外。他伸出手,犹豫几秒,最终在黑暗中剥开一道缝隙。他看到一个背影站在窗边,被月光浸透,姿态平静、镇定,不带丝毫醉意。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一起。仿佛有千千万万只虫子爬上他的心脏,密集地啃食着他的血肉。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直到东方泛起银白。透过晨光,他看到周瑜躺在床上,沉睡着,怀中躺着一样鲜红到刺目的东西。那是孙策的围巾。

最终,孙权选择了某所位于上海的大学,主修软件工程。校园距离“燚”的总部不远,周末如果没有活动,他就到周瑜租住的公寓蹭饭吃(“给周瑜做饭”可能更准确)。时间富裕时,他们也会外出觅食,人民公园外的馒头全城第一好,上戏隔壁的面馆把鳝丝浇面和黄鱼面演绎得出神入化,威海路的小馄饨能让整个冬天暖和起来……周瑜本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本科那段时间,他的胃口让孙策养得挑剔起来,后来出国又很快被打回原形。眼下跟着孙权,他竟又学着分辨出食物的高低好坏。孙家人似乎天生与吃有着不解之缘。

有些夜晚,周瑜没有工要赶,孙权也不必为作业和考试焦虑,他们会提上一篮啤酒到黄浦江边吹风,看建造中的世博馆在岸边闪着明灭的光。在那些时候,白日浑浊、浩荡的江水不知为何就变得好窄好窄,仿佛一条丝带将岸两边连接起来,把过去和未来缠在一起。

“世界好像一片工地。”微醺的周瑜说。

孙权微微皱起眉。“无限的机会,无限的可能,对吧?”

周瑜望着对岸,眯起眼睛,额前的头发被江风撩起。“如果把一座房子建得无限高会怎样?”他自言自语般说道,没有期望得到回答。他伸出手,微微蜷起指尖,似乎想要将风留在掌心。许久后,他张开手掌,让曾留住的和未留住的从指缝散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无论如何,我们必须首先盖好下一层楼。”

 

在学校里,孙权混得如鱼得水,很快拥有了一众狐朋狗友,也稀里糊涂地加了不少QQ群。在校学生会的群里,法学院代表的头像是小鹿斑比,聊天时很爱用颜表情,办事却干脆利落得要命。孙权把人当成了姑娘,师姐、师姐地叫了大半个学期,直到某次活动上,他悄悄问法学院代表:同学,小陆师姐怎么没来?她没生病吧?“小陆师姐”愣了一秒,上下打量他几眼,说:你就是孙权吧。孙权诚实地点点头,只见对方扬起嘴角,淡淡道:法0503陆逊,幸会。

2008年,孙权念大二,和半个年级的学生一样报名了奥运会志愿者。不巧的是,射击馆已经招满人,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去射箭场。七月初,他到首都参加志愿者培训,住宿地点就在孙策和周瑜的母校,那栋他曾经小住过的宿舍对面。他的室友是本校经济系的大一学生,戴无框眼镜,自然状态下眉头微蹙,仿佛这个世界欠他许多许多钱。室友姓曹,按照他本人的说法,他习惯别人以字,而非名称呼他。

“曹子桓。曹子桓。曹子桓。”孙权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第一百零八次默念这个闪耀着精装版《新华字典》金光的名字,不禁为自己曾把语文课当成睡觉课而捶胸顿足。突然之间,他灵光乍现,一骨碌爬起来,点开了电脑屏幕中的小鹿头像。十分钟后,聊天框亮起,他定睛一看,露出满意的笑——这不比姓曹的名字更有气势!于是,他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表字——二谋。

听到这两个字,曹子桓的眉头舒展开。他沉吟片刻,道:二不够响亮,不如再加一些,十万,如何?孙权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回击道:先看看你自己的名字,曹丕,曹不一。你直接叫曹零吧。

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与共,孙二谋得出结论:曹零曹子桓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具有多彩精神风貌的特殊型人才。简称,精神病。其症状包括但不限于:给自己的两只钢笔取名,一曰“三千客”,一曰“十四洲”;在睡觉时将它们放于枕边,仿若古代疑神疑鬼、忱戈待旦的君王。有时会突然自言自语,比如,吃葡萄前直愣愣地盯着食物,吟唱道“葡萄葡萄美味的葡萄”,对着开幕式击缶而歌的画面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嗜书如命,特别是颜色读物,并且会在书上一本正经地做批注——关于这点,当事人并不认可,他指出,文学的事,能算黄吗?但是显然,孙权没有听信这样的狡辩,也没有看懂那本叫不能承受的重还是轻的书到底要表达什么。

抛开这些不谈,他和曹丕处得还算不错。曹丕做义务导游,带他逛了几个旅游景点,还陪他吃了好几顿涮羊肉(麻酱麻酱我爱麻酱——现在孙权有点懂得曹丕的心境了)。平时吃饭两人都是AA制,互不相欠,但最后一次,他们谁都没付得上钱,还都欠了对方比饭钱大得多的人情。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那天,天气晴朗非常,他们两人福至心灵,从场地一路骑自行车到鼓楼,差点中暑晕在半路。孙权看到路边卖北冰洋汽水的推车,口中生津,正欲停车购买,一个不小心就剐上了一辆企图转弯的汽车。低头一看车标,他傻了眼,与此同时,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也愣住了。

“曹丕!”男人皱起眉头,对曹子桓呵道。

“权宝!”郭嘉从副驾驶探出头,对着孙权狂招手,“你长高了好多哦。”

这下,曹丕和孙权同时傻了眼。

对于自己儿子的朋友,曹老板肯定不能追究责任。和小伙子聊了两句,曹老板何止是不追究责任,简直想把自己的车送给他。听说孙权爱吃涮羊肉,他大手一挥,让秘书预留了京城最好的涮肉店的包厢。

当晚,他们四人消灭了三瓶波尔多红酒,却无人显出醉态。孙权知道郭嘉的酒量和自己不分伯仲,而曹操显然也是个海量的。可是曹丕——他见识过曹丕的酒量,知道他喝三杯就要“葡萄葡萄美味的葡萄”。此时不下十杯酒下肚,曹丕依然清醒且慎重地答着父亲的问话,着实令人生疑。于是,趁自己酒杯渐空的档口,孙权一把抢过曹丕的酒杯,只说要借酒喝喝。在浓郁的葡萄汁气息中,他看到郭嘉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微微一笑,道:“好酒。”

十点不到,曹老板接到电话,提前离席处理其他事情去了。仿佛最后一门期末考结束,假期来临,席间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郭嘉又给他们点了些小孩喜欢吃的玩意,和他们一起就着果汁和酒胡乱塞下肚。到最后,每个人都饱得瘫坐在椅子上。

饭后,曹丕去洗手间,郭嘉走到孙权身边,调侃起自己的偷梁换柱大计被识破,邀请他到住处叙旧。孙权看着他的眼睛,在空气中听到很小、很小的爆鸣声,他知道,那是用食物和酒精堆砌的乌托邦气球被戳破的声音。这些年,“燚”的发展势头更盛,周瑜不再以温文尔雅的儒生形象示人——他骨子里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在谈判桌前,他锋芒毕露,寸步不让,做派强硬得让曹老板也不得不在暗中盯紧。

孙权对郭嘉的意图心知肚明,他自己也没有错过近两年曹魏披露的定期报告——他知道郭嘉对此有多大的功劳。已过而立的男人依旧带着一种稚气,那些在他眼尾蔓延开的细微纹路似乎也显出孩子气。孙权盯着他,恍惚间回想起五年前的傍晚。那时,他们和许多人一起躺在操场上,胡扯着未来。没有人猜到孙策会是第一个离开的,也没有人想到,仅仅五年,一条江水已横亘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之间,成为难以跨越的阻隔。

孙权笑了笑,说自己有多怀念03年的那段日子,又说起第二天的志愿者考核,汇报和评优,说得自如平常,滴水不漏。郭嘉会意,表示了自己的遗憾,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么,祝你明天好运。”他微笑着说,又补充道,“还有以后的每一天。”

“你也是,嘉总。”孙权扬起嘴角,目视着郭嘉的身影消失在包厢外。

不久后,他感到一股寒意。他转过头,看到曹丕从洗手间走出来,手中紧紧攥着手机,脸色苍白,步履僵硬,仿佛一个被抽出灵魂的衣架。他皱起眉,想要开口询问。曹丕望向他,眼眶通红,干巴巴地说:“让我离开这里。”


—TBC—


罗曼蒂克兴亡史(2)

Summary:二十年间,若干人,从校园到坟墓。


郭嘉的住处附近曾有一片荒地,生满杂草,像那个时代一样沉默。后来,荒地成为了工地,人群和机械涌来,生长出一座没有昼夜的小镇。再后来,小镇变回荒地。也就是在那时,郭嘉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是一座大工地,有些人开着吊车,有些人负责写“安全生产”,有些人则是一场暴雨,让一切陷入泥泞。

与曹操的相遇发生在读书会上。那天北京下暴雨,郭嘉睁开眼睛,以为自己睡到了晚上。他权衡了千分之一秒,而后倒头躺下,失去了意识。当他再次醒来,他意识到本该结束的一天才开始过半,而他的导师的读书会就在十分钟后。他感到了一些被称作天意的东西。十分钟后,他顶着瓢泼大雨蹚过教三外的河道,一边滴水一边推开了教室门。

讲台上的荀彧刚刚结束一行板书,黑板上挺立着几个干净、漂亮的英文单词:Reconceptualizing the Theory of the Firm。房间中的眼睛齐刷刷地从黑板移向大门。我看起来一定像某种水鬼——郭嘉在一幅幅惊骇的表情上得出结论,目光在唯二平静的面孔上稍作停留,它们分别来自他的导师,以及一个坐在教室后排、看起来与自己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

郭嘉拧了拧T恤上的水,向后走去,在大叔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下。这时,荀彧开始引述一段科斯的观点。

“Chivas?”大叔低声说。

郭嘉转过头,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身上的酒味,微微一笑,道:“NLS。”见大叔不解,他补充道:“牛栏山。”

在郭嘉的众多天赋中,有一样最为灵验,至于灵验到何种程度——比如说,只两句对谈,他便看出面前的男人和荀彧有一腿。再几个眼神,他便明白此人前来的目的。

一个月后,郭嘉坐在飞往香港的航班中,男人在他身旁,举着华尔街日报,和空姐优雅而不失风度地调着情。

男人名叫曹操,英文名同遗传学之父。十年前,他在北方最大的印刷厂当厂长,上承祖辈荫蔽,下有一众兄弟死心塌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承袭父业、走上仕途的时候,他却干脆地提交一纸辞呈,只身去往了地球的另一端。一年后,市场经济改革的号角吹响,曹老板和离开时一样突然地重现京城,身边多了几个和他一样意气风发的男人。这些人中有个信奉凯恩斯主义的青年,他用手指在首都地图上的某处点了点,曹老板二话不说,在此租下了一间十余平的铺面,专门出售英文原版书。没过多久,一间屋子变成了两层楼,租赁合同成为了不动产权证书。到后来转手的时候,商铺所在的地区已经有了一个洋气的名字,CBD。

 

会面的地点定在半山一家颇有格调的法餐厅。两人提早一小时到达,曹操亲自修正了餐台的布置,从地下酒窖选中一瓶红酒。投资公司的代表人迟迟没有现身,郭嘉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醒酒器,曹操并没有阻止。其结果就是,当代表人终于露面,那瓶价值不菲的红酒已经有一半进了郭嘉的肚子。对方显然没有料到此种状况,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可曹操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与人拥抱、贴面,在餐桌上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西餐礼仪。

餐后咖啡被推上来时,那笔资金依然没有在桌子上被提起一次。郭嘉不喜欢咖啡,把自己的那份给了曹操,随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夜幕中的维港晃荡着酒杯。曹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夜色包裹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郭嘉自顾自喝下一口酒,懒洋洋道:“老板,今晚的酒不错,带一箱回去。”

“好。”曹操答道,对投资人露出歉意的笑,话却是对郭嘉说的,“邮寄太慢,我给你开条航线,好不好?”

投资人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最终将正题引入谈话。“自建物流的想法太疯狂,孟德兄。即使不考虑进入壁垒,也要至少四位数的日销才能挽回成本。”

“张生觉得疯狂?”郭嘉突然转回身,目光锐利地望向投资人。他扬起眉毛,轻飘飘道,“如果四位数的日销量就能满足我们的胃口,那曹魏不如继续做零售。”

这话说得确实很飘,不仅因为它的内容,还因为郭嘉根本就没有翻开过曹操给他的企业运营概况。当然,若不凭直觉说话办事,他也就不叫郭嘉了。

看着再次被震惊到的投资人,郭嘉笑了笑,缓慢而平静地说:“不出十年,纸质书的时代就会过去,不想知道下一个时代属于谁么?”

曹操扬起嘴角,知道郭嘉发问的对象不止一人。

从餐厅出来已近午夜。海风拂面,郭嘉的醉意渐渐上涌,他望着不远处一块孤独闪烁的招牌,迟迟没有挪步。曹操捏了捏眉心,认命地叹了口气,扶着年轻人向剧场走去。曹老板已经很久没在影院看过电影,面对五花八门的海报,他竟迟迟拿不下主意。最终,顾忌郭嘉不会粤语,他选了一部名字有故弄玄虚之嫌,但是由大陆演员主演的片子。

午夜场的影厅里人不算多。开场不到十分钟,曹操就察觉出不对劲,他侧目看向身旁人,发现对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荧幕里两个男人坦诚相交,对男老板包养男大学生的剧情频频点头。曹操转回视线,假装欣赏起影片,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哪里。仅剩的良知让他审视了一下自己,意识到这些思想十分不道德。然而,他的手还是诚实地向旁边的座位爬去,最终没入年轻人的衬衫。

凌晨,郭嘉躺在旅馆的床上,圆润而潮湿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能飞出蝴蝶。

“想什么呢。”曹操凑过来,摸他的胸口。

郭嘉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想荀老师。”

曹操听乐了,说:“怎么,怕他知道你和我睡过就不给你毕业?”

郭嘉转过头,眼中的虚妄消失了,眸色黑沉下来,如同午夜的维港。“建立物流是他的想法吧。”他像谈论天气一样说,浅淡地笑了笑,“但他不愿意来。”

曹操感到一根极细的针刺入心脏。他盯着青年片刻,哼笑一声,将人按住。“有人说过你像一只小狐狸吗?”他低声说,注视着青年的眼睛,将手抚上他单薄到与年龄不符的身体,用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疾不徐地划过还肿胀着的红痕,很快就激起一阵阵的战栗。

“饶了我吧,老板。”郭嘉说,声音中没有一点求饶的意味,眼睛亮晶晶的。

曹操心中一阵乱颤,头脑微微眩晕。没过多久,他俯下身,满足了这只狐狸。

那晚,郭嘉梦到了自己与荀彧的初遇。两年前,他刚来读研,整日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个清晨,他游荡到一处未曾到过的芍药园,隐约听到动物发出的微弱声响。他跟随着声音穿过败落的花丛,最终来到一座凉亭前。一个男人正跪在亭中,用矿泉水瓶盖给一只折翅的喜鹊喂水。

他注视着男人安抚那濒死的动物,片刻后指出:“你在延长它的痛苦。”

男人的动作微微停滞,但他没有抬头,而是平静地说:“活着本身难道不是种痛苦么。”他的声音同面色一样温润,却蕴含锋锐的意气。

郭嘉笑了笑,心道这场辩论若继续下去就要陷入子非鱼的旋涡了。他不再开口,只是旁观一切发生。

不知多久后,鸟儿突然发出尖细的哀鸣,身体抽动起来。郭嘉走到男人身旁,伸出手。

男人抬起头,向他望来,面孔在晨光中泛着瓷质的光。他神色疏离地注视了郭嘉须臾,抬起手掌,微微侧过目。

郭嘉接过鸟儿,盯着这沉浸在痛苦中的生物看了一会儿,在它眼中发现同荀彧相似的平淡。他没有为这奇怪的发现停留,而是向远处走去几步,站定,利落地拧断了鸟的脖子。

 

融资成功后,曹魏如同一台没有限速的机车,在互联网的狂潮中一路狂飙。如郭嘉所预言的,网页日活和销量在半年内猛增了近十倍。曹操乘胜追击,带着他跑了几座城市,将整个华北收入商业版图。与此同时,一种无人了解的病毒悄无声息地在东南地区出现,以比互联网更惊人的传播速度蔓延开来。

2003年的春天像一场漫长而荒芜的梦。许多年后,当郭嘉回想起这段日子,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也许自己从未从这场梦中醒来。封校通知是在12号晚上发出的,在那之前,荀彧已经几次让他搬到自己在校外的公寓。他拒绝了这些提议。13号凌晨,五座校门同时封锁,白天,全部课程宣告暂停,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关闭。人们渐渐意识到,那些发生在围墙外的死亡已经潜入此地,漂浮在每一盏灯下,每一次相遇后的道别中。不过,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很快被一种更大的荒诞感所取代,年轻的灵魂在盒中漂浮,在碰撞中逐渐衍生出疯狂。一部分留在校内的教师坚持授课,在太阳下搭起露天讲台。听众们躺在草丛中、趴在看台上、骑着雕像的底座,竟比平日课堂里的人数还要多。

郭嘉依旧在校园里游荡。他的酒库早已存货告急,而出于对他比常人脆弱的健康的考量,曹操从未在给他偷运物资时捎上“几瓶饮料”。他只得自力更生,等待着在路上碰到和自己一样的酒鬼,然后蹭上两口酒喝。在这一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些人,产生了一些交情,为一些果种下了因。计算机系的孙策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

疫情爆发前一个礼拜,孙策远在杭州的弟弟搞离家出走,直接走到了孙策宿舍门口。孙策知道要是立刻将人遣送回家,他们俩都得遭到吴女士惊天动地的处分,也知道自己的好弟弟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于是,他痛快地答应了孙权留下来的请求。那会儿他和周瑜都在为毕业论文的定稿奋斗,搬回了校内居住。他借了一床多余的铺盖,在宿舍里给孙权搭了张行军床,只是当时没有人想到——包括孙权自己——他要在这张床上睡到夏天。

如果带小孩这件事也有专业,孙策必然拿到了该专业的博士学位,而且毕业论文被评为国家级优秀论文。可是,在那段封闭的日子,他许多年来第一次为权宝的存在感到苦恼,原因很简单——他没法再肆无忌惮地和周瑜腻歪了。

于是,一个神秘的暗号悄悄出现在两人之间——散步。孙权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对这项老年人喜欢的运动产生了兴趣,只知道他一天里至少要和自己新认的二哥出门消食五次。许多年后,听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讲法国小说,讲到欧洲十八世纪流行的约会方式,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兄嫂当年散的不是步,是狗粮。

至于以散步为名的两人究竟做了什么,孙权后来得到了这样的描述——在僻静的凉亭中,一个男人从背包中取出一瓶带着霜的啤酒和两张报纸,将报纸在长廊上仔细铺好,看着另一个男人坐下,动作优雅地咬开瓶盖。在落日的余晖中,两人一站一坐,你一口、我一口地交换着啤酒。没过多久,酒瓶的交换变成了其他东西的交换,一下接一下,渐渐急促、渐渐沉重。

看着周瑜为应和自己而仰起头,露出月亮一样的脖颈,孙策感到越发燥热。他将手伸进周瑜的T恤,指尖缓缓划过脊柱的凹凸。在理智濒临熔断的时刻,他感到肘部撞上了什么,接着一空。预料中的脆响却没有响起。他下意识地挡在周瑜身前,与此同时抬起头,看到一个瘦而苍白的男人站在面前,举着他们的啤酒,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好东西。”男人说着扬起酒瓶,一饮而尽,“别浪费了。”

孙策眯起眼睛。而周瑜恍惚了片刻,只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许多年后,身份早已不同的两人再次在酒前相遇,都恍惚了片刻。比从前更瘦也更苍白的郭嘉瞧着面前的人,重复了人生中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周瑜笑着摇了摇头,对他举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而在二十世纪的开头,在与世隔绝的孤岛中,他们所有人的酒中只有一见如故的兴奋。他们将那些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傍晚泼洒在操场。啤酒很快就被喝光,可仲春的晚风比酒精更醉人。虞翻引入了一种据说来自欧美的卡牌游戏,在那些游戏中,太史慈总是因为过于夸张的动作而露出马脚;出于无人可以解释的原因,郭嘉总是抽到预言家的角色,早早被送下场。而只要孙策和周瑜在一个阵营,无论谁先离开,胜利总是属于他们,孙权也总是会被耍得很惨。

在更醉的时候,他们谈论爱情,谈论梦想,谈论遥遥无期的自由。被封闭的第二个星期,鲁肃和朝夕相处四年的室友睡在了一起,至此,周瑜宿舍中只剩下甘宁一个直男。周瑜已经把生涯规划做到了二十年后,他拿到了德国最好的理学院的直博offer,将在夏天开启留学生活。孙策已经在浦东物色到了合适的公司地址,也将很快远赴他乡。而他们中酒量最好的那个——孙权,他还有着小孩的腼腆,却已经知道如何在酒后(不鼓励未成年人饮酒哦)整蛊一众大人了。比如,让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吕蒙解力学大题,骗太史慈以一种奇怪的舞步扭动身体。

郭嘉只是眯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往往在喝下第一口酒前,他就已经醉了,而当最后一瓶酒宣告空瓶,他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样。他和孙权一起将醉倒的人们扶起来,放在足球门里,然后继续开始游荡,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晨雾中。

 

校门重新打开的那天,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拖着拖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在距离大门几十米处被蜂拥的人群淹没,而后在摩肩接踵中缓慢前行,最终抵达那家著名的东北烧烤店。在一番争抢后,他们得到了店里最高规格的座位——马路牙子。

一星期后,毕业答辩落下帷幕。再过几天,他们穿上了象征一段苦难征程结束、另一段苦难征程开始的长袍——除了郭嘉,他在答辩当天完美地睡过了头,并对明年再来的机会挥了挥手。

毕业典礼那晚,他们再次回到了烧烤店。狭窄的屋子里挤满穿着学士袍的醉鬼。不知是谁从隔壁音像店抢来了一支麦克风,把店里的音乐换成了《好运来》。没有一个音在调上的歌声震耳欲聋,很快被更洪亮、更不在调的合唱淹没。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烧烤店变成了KTV,连老板也下场来了几首东北民歌。专业人士周瑜在起哄中接过话筒,没有唱乐队的歌曲,而是点了一首正在大江南北走红的流行乐。他的脸颊因为酒精而泛红,声音却同往常一样清澈、沉稳。唱到“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的时候,起哄声达到了高潮,他的目光飘落在孙策脸上,像被风吹过的湖面一样泛动起细微的波纹。

当歌曲结束,他重新坐下,孙策突然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面上依旧和别人聊着天。他笑了笑,不露声色地回握住那双手。

回到学校已过凌晨,孙策要赶火车送一万个不愿意的孙权回家参加期末考试,周瑜也要转场和乐队的朋友们道别。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郭嘉对他们说,“所以不要太难过。”

“希望不是在法庭或者医院。”孙策打趣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郭嘉笑着转过身,摆了摆手。“那就——江湖再见。”

他向着不知名的黑暗走去,人群的喧闹渐渐退去,最终只剩下单调的蝉鸣。夜色里的校园空旷、沉默,回到了最初那片空地的状态。

当他来到凉亭,已经有人坐在亭中。荀彧转过头,对他扬起眉毛,说:“毕业快乐可能不太合适。”

郭嘉耸了耸肩,张开手臂,说:“那就祝我肄业快乐吧。”他靠在柱子上,伸了个懒腰,“下个月我就要去曹魏了,老师期待和我做同事吗?”

荀彧望着他,目光如同一种审视。“作为你的导师,我应该说,放弃学业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对父母家人的不负责。作为你的朋友,我很高兴看到你自由,祝你在这条路上找到你在寻找的东西,小嘉。”

郭嘉笑了笑。“老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观了?”他抬起头,随手摘下一枚叶片,让它在掌心稍作停留,然后投入到风中,而后平静地说,“那些东西都太飘渺了,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抓住。即便抓住了,也无法留下。”

荀彧没有回答,他望着漆黑的树影,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郭嘉一直注视着他,仿佛也在思考。

“老师。”他突然说,目光中流露出真实的困惑,“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还会祝福我吗?”

荀彧望着他,笑了笑。“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说——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他的声音平静,目光中显露出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的坚定。当蝉停止鸣叫,月亮隐于云后,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我是旧时代的守墓人。”他说,“而你不是。”

郭嘉微微睁大眼睛。一阵风拂过,他的眼中变得湿润。他转过头,闻到那总是萦绕着荀彧的淡淡的熏香味道,在他较常人色泽更淡的眸中看到自己。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月光重又洒落下来,像潺潺的流水。

在这梦幻的时刻,郭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日子已经结束,它们将随着日出化作幻影,成为旧时代与永远的一部分。


—TBC—

罗曼蒂克兴亡史(1)

Summary:二十年间,若干人,从校园到坟墓。


许多年后,当孙权试图追溯一切的原点,他将回想起另一场席卷中国的瘟疫。在那个真空般的春天,如今权力的操控者们都还像山野中的雷笋,而时代的暴雨浇淋在他们身上,在无人的操场上,在延续整夜的卡牌游戏中。在对宿命论的不信服中,他们相信着,世界不过是一盘更大的游戏。只要稍加注意,浮在空中的预示便可被撷取;只要轻轻拉动拉杆,呼啸的列车便将奔向另一个结局。

 

二十世纪的末尾,烟花还没有铺满国家体育场上方的夜空,这个国度中最知名的动物还不是那只戴围巾的企鹅。孙权还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放下小霸王游戏机,转头成为了圣斗士的信徒。尽管身体已经开始抽条,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对人事无知无觉的境地,无法真正明白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这一年,孙家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孙坚的生命在一辆卡车下戛然而止;其二,在吴女士法西斯式的威逼下,孙策照常参加了高考,并在意料之内考上了大学。

七月的最后一天,杭州热得像一块要化掉的麦芽糖。孙策背着录取通知书、乌米饭团和一颗比融金更烫的心站在站台。他熊抱过吴女士和孙权,投给后者一记凝聚着威胁与鼓励的眼刀,在孙尚香手感极佳的脸蛋上捏了捏,随后转身踏上了北上的车厢。

两个月零三天后,首都降下了那年的初雪。在打工的音像店里,被冻成孙子的孙策还不知道,在这场平生所见的最浩大的雪中,他将迎来一场更凶猛的风暴。这场风暴将贯穿他的一生,带他冲向无人到达过的天地。

大门被推开,冷气倒灌进来,孙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两秒钟后,他再次抬起头。来人穿着素白的羽绒服,半张脸埋在毛线围巾里,耳骨上挂着几只钉子。孙策不禁扬起眉毛——一个对自己如此下得去手的人,却又这样畏冷。在他这样想着的档口,男人已经将选好的唱片放在收银台上。唱片封面躺着一只霉变的香蕉,像是某种不屑的宣言。孙策扬起眉毛,想要开句玩笑。男人拉低围巾,他的玩笑卡在喉咙中。

许多年后,为了逗周瑜开心,他并无半点愧疚地剖白自己属于见色起意。没想到周瑜竟然笑了笑,同样无所愧疚地说,你不会以为我的起意更高级吧。

而彼时彼刻,孙策显然想不到那么多。“……一百三。”他听到自己说。

男人垂下视线,在钱包中翻找着。他背后的橱窗铺满海报,而正后方的一小块属于王家卫。许多年后,当他们来到海报的拍摄地,孙策仍然记得那潮湿而灼热的绿是如何映在周瑜的脸颊和泛红的鼻尖上,水雾又是怎样从他沾着细碎雪沫的睫毛升起,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弥漫。

在暖器不足的音像店里,孙策感到冻僵的指尖开始复苏,而向来灵光的大脑陷入滞涩。他接过钞票,把唱片包好,递给男人。当水雾从他的脑海散去,不远处的玻璃门已失去最厚的颤抖。他从旋转椅上跳起来,撞倒笔筒,在打开三个抽屉后终于找到一把伞。他冲出店门,目光掠过被白色覆盖的街面、黑与灰组成的羽绒服海洋,一无所获。于是,他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雪里,举着一把未打开的伞,等一场梦变为现实。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孙策转过头,时间在那一刻拉得很长——就像赤道,就像一条没有终点的列车。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

“你——”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男人先说。

男人抬起眉毛。“你应该找我二十,不是三十。”

孙策点点头,心脏因为尴尬停跳了一拍,脸上却不露声色。“我知道,我已经在店里补上了。”他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云淡风轻地说,“不用还了,这个也是。”

说完,他伸出手,把伞递给男人。

男人没有接过伞,而是审视了他几秒,开口道:“你的宿舍?”不等孙策从震惊中回过神,他简短地补充道,“下星期我给你带早餐。”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在孙策按灭闹钟,从床上弹起,以旋风之势洗漱完毕冲下楼后,他总能在宿舍外的树下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南方风味窗口的小笼包、茶叶蛋和咸豆浆本与他心目中周瑜的形象格格不入,可是在熹微的晨光中,在两三对拥吻的情侣旁,周瑜提着早餐的画面又别有一番和谐。那时孙策还不知道,由于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晨跑习惯,买早餐对于周瑜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出于无知所引发的惭愧以及更多的不可描述的心思,他自告奋勇地提议帮周瑜打热水,结果一打就是四年。

两人同级,孙策读计算机,一个和他本人同样年轻的学科,周瑜所在的经济系在当时也谈不上热门。他们的不少公共课开在一起,于是带早餐慢慢发展为共进午餐,并排的暖水壶变成了自行车。太史慈最先察觉到不对,在孙策第一百零八次结束晨跑回来补觉时,他敲了敲上铺的床板,哼道:“有情况?”

“嗯?”孙策迷糊着说,裹紧了被子。

太史慈从下铺探出脑袋,邪魅一笑:“嫂子什么专业的啊?哪里人?”

“经济系,安徽人——不是,谁是你嫂子!”孙策突然清醒过来,毫不手软地往楼下扔了个枕头,成功命中太史慈的面盘。

正在台灯下修眉的虞翻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哎呦声。至于他在知道“嫂子”的性别后,慷慨地把若干个G的教学视频分享给孙策,那就是后话了。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夜晚的最后一分钟,孙策是在学校小剧场的人潮中度过的。周瑜在舞台上,在深绿色的绒布和艳红的字体前,配合乐队弹着经典到烂俗的新年歌曲。时间在每张口中跳跃,新世纪的降临震耳欲聋。太史慈在他的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虞翻已不知投入谁的臂弯。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周瑜向台下望来,目光无比精准地与他的相汇,仿佛曾演练过无数遍。尖叫声、祝福声和音乐成为模糊的白噪音。他们用视线将对方从一切陈旧的、属于旧时代的背景中剥离出来,用相同频率的脑电波说:新世纪快乐。

在那一刻,一个念头划过孙策的脑海,像闪电一样清晰——成了。

千禧年属于变革,混乱,不安定的血液和追求冒险的神经。它如同一匹奔腾的猛兽,搅乱一切,掀起骇人的巨浪,让无名之辈在一夜之间登上时代的风顶,也将昔日的巨擘打入海底,永沉泥沙。在这片浪潮涌动的水域,两个年轻人彻夜谈论未来,谈论一门将要和音乐、电影一样成为人类共通语言的艺术。他们在彼此眼中酿造梦想,将世界盛入曙光铸成的酒杯,豪饮而下。

 

大二开始,周瑜成为计算机系的辅修生。一整个冬天,他泡在学校的机房里,尝试用Java构建各种微经模型。孙策没有参与他的逻辑,只在跑代码前修正了几处隐秘的Bug。那些犀利、流畅的代码再次佐证了他的感觉——周瑜是个天才,是个和自己一样野心勃勃的天才。

孙策也不再满足于课程作业和打零工,他把简历和自己编写的代码直接发到袁术的邮箱,硬生生撞开了这家风生水起的B2B公司的山门。他渐渐意识到,孙坚留给自己的不单是一座杂货部,还有对于市场的敏锐嗅觉。在学校,他旁听了经济系的几门课程。在所有教师中,他最欣赏开设管理方法论和运筹学的青年。青年叫荀彧,不到三十岁,戴一副无框眼镜,皮鞋永远一尘不染,声音总是不疾不徐。孙策觉得,这个人和周瑜有着某种相似,但更会隐匿自己的锋芒。

至于周瑜,他早已成为经管学院的风云人物。孙策观摩过几次他的案例汇报,不得不说,周瑜穿着白衬衫侃侃而谈的样子确实颇为赏心悦目,而围观者的阵仗也确实颇为吓人——几乎要赶上自己打篮球赛时观众席中“策哥牛不牛”的声势了。

哦,对了,在如风如火的日子里,还有件不大不小、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他,孙策的表白——被周瑜答应了!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寂静。太史慈泡脚盆中的水毫无波澜,虞翻的十指还在互联网骂战中翻飞。孙策皱起眉头,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虞翻依旧盯着台式机屏幕,不耐烦道:去年你不是和他开房了么。盖被子纯聊天?

那是讨论小组作业。孙策咬牙道,决定离开这个冷酷无情、随时可能散伙的寝室。然而,当他拎着水灵灵的小油菜、笋尖和山药走进周瑜租住的公寓后,他的牙齿咬得更紧了。

“疯了吧?”他走到周瑜面前,挡住了书桌上的德福教材,“昨天夜里是谁烧到三十九度,在医院连路都走不利落?我就出去半天,你就把我的话全忘了是吧。”

周瑜仰起头,目光清明,声音中的鼻音却出卖了他。“我按时吃了退烧药,现在温度还没上去。等烧起来我就回床上。”

“你这是什么歪理!如果不发烧就没事,那你现在是不是还可以去跑半马?”孙策气得转了个圈,“以前我管不了你,现在——从今天开始,可不一样了。”

“封建。”周瑜评价道,鄙夷地眯起眼睛,“要不要我给你搭个王座,叫你声主公?”

孙策沉默片刻,抱起手臂,意味深长道:“把第一个字改改,换成和少相反的那个。”

周瑜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扬起来。他盯着孙策的眼睛,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公公?”

下一秒,黑压压的身影压来,将他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闭上眼睛,一些属于昨晚的记忆浮出脑海——校医院光线昏暗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一片谨慎、微微颤抖着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可预想中的触碰没有发生。

“周瑜同学,你的发言很危险。”压抑着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耳廓,“作为你名义上的兄长,我会对你进行批评教育,但不是今天——至于是哪天,我说了算,明白么。”

“好的。”周瑜淡淡道。随后他睁开眼睛,盯着孙策,用口型说出了对方期待的那两个字。

正所谓引火上风,石裂山摧。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在周瑜患流感两个月后,在篮球场上,在少男少女们的叹息中,在一个漂亮的战术倒地后,孙策光荣地——骨折了。在医院里一声不吭的男人回到家竟开始阵阵哀嚎,周瑜又心疼又无语,简单安抚几句后便跑去菜场买了新鲜的蹄髈,构思了一番以形补形的宏伟蓝图。只是有一个问题——他高估了自己的厨艺。

第一口汤入嘴后,周瑜差点被自己的手艺腥得吐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已经半碗汤下肚的孙策,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看着周瑜狼狈的模样,孙策嘿嘿笑了笑,用他的精神偶像加持良特的语气说:“葛城上尉的料理,怎么能被浪费。”

后来,当孙策回忆自己的大学生活,最先想起的总是那段行动不便的日子。有课的时候,他便坐在周瑜自行车的后座,把半边身子贴在对方背上,一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没课的日子里,他宅在家追番,等周瑜拎着从食堂打包的午饭回来,他便蹦跶着到门口,发扬一下身残志坚的精神。后来,他用攒下的钱买了一部诺基亚,白天在家时不时就要骚扰一下周瑜,搞得半个学院都以为周男神惹上了桃花债。周瑜最终忍无可忍,把自己的摩托罗拉交给了鲁肃,让他看着帮自己回短信。鲁肃一个月就瘦了五斤。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孙策意识到B2B水池的有限,他决定离开袁术,创造蓝海。“燚”,是孙策给创业团队起的名字,象征着自己与其他三位创始人——他的两个脾气友善、绝对不会突然炸毛的室友,以及他写代码疯狂、拉赞助更疯狂的男友。

那时候,周瑜的乐队在五道口地带已经小有名气,演出费一涨再涨,每场表演结束几乎都有观众来敬酒。周瑜酒量好,喝得也痛快;若是遇上聊得投缘的,他便再请对方喝上一杯,而后将“燚”的蓝图娓娓道来。不过,若酒是冲着主唱来的,他便二话不说挡下——直到后来主唱桥小葵女士实在看不下去,在某次聚会中直接把周瑜喝到趴下,才让那没有必要的挡酒结束。周瑜酒品好,醉了也是一副克己复礼的君子模样。孙策却因此担心起来,从此每场演出必到场,成为了那个试图替周瑜挡酒的人。

那时首都的地铁只有两条,绝大多数公共汽车还甩着两根大辫子。在那些丁香与花露水味的夜晚,他们背着电子琴穿梭在黑深的胡同和拥挤的车站,衣服往往在挤上公车前已经湿透。孙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捉周瑜的手,将自己汗湿的掌心与他的相贴,用手指牢牢扣住他的手指。他们在摇晃、嘈杂的车厢中辟出一小片宁静,就像在黑暗中点起一根蜡烛。他们的心比躯体更紧密地贴合在一处,随着每一次呼吸更加熨帖、饱胀。

后来,他们拥有了自己的座驾、房子,拥有了主宰千万人命运的权柄,还有了两只性格迥异的猫。可是当周瑜回望自己的一生,他意识到,没有什么比那些闷热、漫长的夜晚更加真实,也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加残酷。

2001年7月13日下午十点零八分,孙策正在客厅赶代码。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神经像吉他的弦一样紧绷。就在这时,房间大门被猛力推开,他以为遭遇了入室抢劫,抬头却看到了周瑜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太史慈、鲁肃……

成了。周瑜说。

孙策愣了一秒,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久后,鞭炮的脆响传遍大街小巷,它们愈演愈烈,很快积聚成一片欢庆的海洋,将整座城市、整个中国淹没。

到世纪坛的时候,视野所及已经水泄不通。他们放下自行车,迫不及待地投入庆祝的人群。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孙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许许多多的烟火在夜空中绽开,而周瑜的眼睛、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比火光更明亮。他们拥抱了许许多多的陌生人,也许还和其中一些接吻了,但那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亮如白昼的夜晚,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毫无保留地相信着,时代已将无价的银羽交到他们手中,机遇如头顶的树叶般唾手可得。他们相信,明天是属于他们的,而明天会比每一个昨天,会比全部已成史书注脚的从前更闪亮、更伟大。

而孙策确实做到了。他牢牢地抓住那条银羽,乘浪而上,在虚空中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属于火与风的陆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