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策没有遇刺,瑜的箭伤也没有复发,两人一起取益州,打辽哥的故事。很温馨,很圆满!
建安十五年,夏末。
阶上的话落下后,堂内便再无声响。在座皆是江东旧臣,深知当吴侯用这样波澜不惊的语气谈论某事,名为谈论,实为通知。
最终,张昭吐出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昭以为,主公此举有所不妥。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今益州山高路远,局势未卜,北有曹操虎视眈眈,南受刘备觊觎贪图,主公万不可涉险。”这位老臣停住话头,目光略转,飘向对面的周瑜,继续道:“况我江东人才济济,良将辈出,实在没有主公亲征的道理。”
孙策在案后兀自观看着地图,没有回应。
片刻后,陆逊起身,拱手道:“主公治下多俊杰,更有周将军这般卓群之才。可将军重伤未愈,正是休养调息之时,实不宜策马奔袭。”他抬眼看了看周瑜,没有再说下去。
此刻的周瑜和阶上之人格外默契,都是一副心平气和的神情。可这平和中积压着什么,在房间内涌动、翻滚,叫空气都快凝固。
在局势陷入僵持前,孙权突然起身,对兄长道:“伯言所言极是,周将军乃我江东股肱重臣,不可不顾惜身体,然主公亲征益州绝非良策。仲谋不才,随诸兄长征战亦有十载,愿携仲异、伯言往之,望主公允肯。”
孙策依旧没有回话,可他脑海中已浮现出孙权和陆逊在蜀地被热得龇牙咧嘴的画面,不禁感到十分好笑。这么想着,他不禁又抬起眼皮,朝下首的周瑜飞快撇去一眼。只见对方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八成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孙策忍住笑意,清了清嗓子,道:“行了,孤留你在江东,不是让你安枕的。此番孤挥师益州,曹操必想着趁虚而入,从扬州一线南下。”说着,他走到孙权面前,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好你嫂子,明白么?我回来时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权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干巴巴道:“仲谋领命。”
话音落下没多久,张昭再次开口,语气中多了几分凝重。“主公胆识过人,那刘璋胆小怕事,确实不足为惧,可盘踞于荆南四郡的刘备并非池中之物。主公先前回绝了他的不义之请,眼下两家关系微妙。他若是突然毁约,从南起兵,主公就要受两面夹击,实属危急。不如我们先将南郡借予他,等攻下益州再图索回。”
孙策皱起眉头,然而在他开口前,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周瑜从座上起身,对张昭恭敬地拱了拱手。今日他未着戎装,穿一件白质儒襟内衫,外套天青色罩袍,头戴深色介帻,倒比许多文臣更显儒雅风流。他平日鲜少着文臣官服,此时此刻孙策见那飘逸广袖随他的动作微颤,心跳也跟着急促了几分,竟不忍移开视线。
“张公思虑深远,恐拒借南郡致刘备发难,瑜却以为不然。眼下刘氏缩居长沙,兵马不足三万,前后左右皆受挟制,又无长江之便宜,定然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坐拥南郡,他定会图谋益州,再图汉中。”周瑜停顿片刻,通身的温雅气度渐渐退去,目光中积聚起为将者的锋芒。他下意识地扶住佩剑,声音中带上了生杀予夺之气,“将南郡予备,能修一时之好,却无异于以身饲虎,后患无穷。且张公有所不知,刘备此人表面敦厚仁善,实则绝非磊落之人。南郡联通吴蜀,乃我军进退必经之路,亦为辎重运输要道,只有牢牢握于手中,方可保此番进军妥帖无虞。”
这番陈述一语中的而态度恳切,在座无不屏息。周瑜的视线扫过众人,心中已生出扭转局势之词。他压下咳嗽的冲动,清清嗓子,欲再度开口,可孙策的声音率先响起。
“公瑾说得甚是,刘备狡猾,孤必要在此次西进中亲自会面。”孙策走回案后,目光中显露出上位者的威压,“孤意已决,诸位不必再劝。孟子他老人家说得好,可孤从来不是什么圣贤君子,孤是孙武之后,偏要在危墙下杀出一条血路。”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况且,这屋里的君子够多了,不知诸位可否记得,君子的首善乃忠;不知诸位也可否记得,谁才是这江东之主。”
此话一出,满堂文武皆心中一惊。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孙策已转向周瑜,沉声道:“周将军,在孤拿下益州、得胜而归前,卿可否守得江东无恙,寸草不失?”
周瑜回望向他,目光端肃而平静。过了不知多久,久到在座众人的手心都生出冷汗,他将双手举至胸前,缓缓躬身下拜道:“末将领命。”
“……‘君子首善忠’,”周瑜直视着前方,冷冷道,“孙伯符,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问这江东是姓孙还是姓周了?”
孙策一愣,随即凑到他耳边,讨好地说:“谁是孙伯符?我只知周策周伯符——至于这江东,当然是姓周了。”
周瑜瞥他一眼,冷笑道:“主公这般做小伏低,臣岂不是要行三拜九叩之礼。”
孙策心道不妙,知周瑜是真动气了。那日在堂上被自己下了军令,他便以要遵医嘱休养为由搬回了周宅。出征在即,两人忙于各自军务,白日里除去议事几乎碰不上面。这日听孙权在自己面前念叨着伯言,孙策心中突然一阵烦躁,放下手头事务直奔督部,把正筹谋边防的周瑜拉了出来。
“三跪九叩,公瑾这是要让孤谋逆么?”孙策嘿嘿笑道,“我看……三拜倒是不错,要不今晚咱们试试?结发为夫妻,恩爱……嗷!”
孙策揉着胳膊,看表情仿佛挨得不是肘击,而是沾了剧毒的箭头。“公瑾……这回怎不骂我只会说混账话了……我快不行了,公瑾,再让我听一遍……”
“你不如今晚便启程去益州,以免夜长梦多。”周瑜打断了他的表演,语气生硬。
“夜长梦多?”孙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直视着周瑜,平淡道,“周将军,你若想使欲擒故纵这套,便打错算盘了。你知道,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放你去益州。”
周瑜面色毫无波动,他将孙策晾在一旁,良久后道:“下午张公要来督部议事,我该回去了。”
“议事?是商议如何抗命么?”孙策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叫他不得不转回身,看向自己。
他确实转回了身。可是与那写满挑衅的眼睛对上后,孙策心中窜起一阵怒火,脱口而出:“周瑜,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话甫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可他已无法停下。“世人说你宵衣旰食,以身为矢,却不知你还经得起多少折腾。可你自己难道不知道?我难道也不知道?我若由着你去赴死而无动于衷,还他妈配去图这天下么?”
周瑜皱起眉头,厉声道:“孙伯符,你他妈说得什么混账话?若将私情置于大业之上,才真不配做江东之主,不配我宵衣旰食,不配满堂文武死心塌地!”
这回轮到孙策沉默不语了。他望着周瑜,眼眶渐渐泛红,往日神采飞扬的眼睛犹如一潭死水。
周瑜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在八十万大军面前如此,在死亡面前亦如此。可此时此刻,他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双刺人的眼睛。肋下的旧伤隐隐作痛,过了很久,他意识到,那疼痛并非出自伤处,而来自更深、更久的地方。他意识到,早在赤壁前许多年,他就曾亲手点燃一簇火焰。如今,这团火膨大了许多倍,终又落回他身上。
“公瑾……”不知过了多久,孙策打破沉默,嗓音沙哑。他伸出手,小心地触碰周瑜的脸颊,吞咽了一下,“你若想去益州,便去吧。”
周瑜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没有开口。远方的巷中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声,清风掠过,几点梨蕊从空中飘落,停驻在孙策发间。周瑜眯起眼睛,伸手拂去落花,轻叹一声,说:“你老了。”
孙策眸光微动,眼底闪过诸多情绪。他定定注视着周瑜的眼睛,缓缓道:“我们都老了,公瑾,我们的心都变软了……”
整肃的阵队穿城而过,为首之人被坚执锐,一袭赤红披风在身后飞扬,所经之处无人唤他“吴侯”,而皆作“孙郎。驶出城门后,孙策面上故作的深沉散去,他调转马头,向城外送行的文武驰来,在为首之人身前勒马停下。
周瑜身戴银色全甲,眉目英朗,身姿挺拔,不着一尘的素白披风猎猎作响,如一面坚不可摧的旗帜。只有孙策知道,他肋下的旧伤正在雨中作痛。
在众目睽睽之下,孙策伸出手,握住他的臂膀,缓缓收拢手指。孙策定定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收回手,指腹不经意滑过他的脸颊。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一切变得极轻、极静。孙策笑了笑,目光最后在周瑜身上停驻片刻,随后调转马身,猛一挥鞭,向远方策马奔去。
雨幕很快吞没了他的背影。
周瑜望着昏沉的天际,面色平静如常。风掠过他的发丝,如同那带着剑茧的手指。未言的词句被风带走,飘向山间,最终将化作令一场雨,落回时间的河流。
一月后,军报传回,孙策从江陵驻地调取三万精兵,正式向益州进发。蜀地多峰峦,气候亦与江东大有不同,吴军初来乍到,难逃水土不服。另一面,刘璋虽不能成事,十余年内在益州亦积累了近十万兵马,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因此,孙策扎营后并未进攻,而是以收拢人心为己任。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从北方传入吴郡,被径直送往周宅。
不久后便是中秋,侯府的家宴上,周瑜如往年一般着便服坐于下首。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盏中的酒变成了清茶,而主位上的人换作了孙权。宴席上众人酒过三巡,孙权看他斯文地拆着鸡腿、抿着茶,担心他无趣,便倾过身,只道自己想去外间透透气,问他是否愿意同往。
室外,滚圆而莹白的月亮浮荡在天空与水面;秋风掠过树影,桂香冲淡了淡淡的药气。
“不知益州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大。”孙权感叹道。
周瑜被这直白的描述逗笑了,道:“你大哥现在可没功夫赏月。”
孙权望向他,摇了摇头,说:“小时候爹在外带兵打仗,我很想他,大哥告诉我,想爹的时候就看看月亮。后来,在外带兵的人换成了你。有次我夜猎归来,看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望天,怪吓人的。没想到他那样粗枝大叶的一个人也……”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怔愣,但很快散去了。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在园中走着,不多时行至一凉亭前。周瑜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帛。
孙权接过信,借着月光读起来,面上的温情骤然消失。
“‘曹仁不日便将率兵马南下,意在南郡’。大哥刚从江陵调兵,南郡此时如何招架!”他思索片刻,神色中的慌乱渐渐退去,“鲁子敬驻守江夏,手中还有数万兵马。若即刻命他驰援南郡——不对,曹操怎会对我们的调兵与战况如此清楚?难道……?”
周瑜面色未变,道:“仲谋可知将计就计?”
“将军是说蒋干那次?”孙权皱起眉,“莫非将军早已料到军中有谍使?”
周瑜点点头。“我与主公定下计策,泄露屯兵江陵之想,实则只带走千余人马。近来许都屡生异变,荀文若与曹操生隙,操心神不宁,果然中计。眼下吕子明统五万兵马坐镇南郡,必然重挫敌军,使曹贼几年内再无力图取荆州。”
孙权愣了片刻,惊喜道:“这样,大哥也可以放下一半心去打益州了。公瑾好一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说完,他拱起手,俯身要拜。周瑜扶住他的手臂,道:“谁说主公要攻打益州?”
孙权皱起眉头,目光疑惑。
“自古以来,用兵之道以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周瑜耐心地说,“仲谋可知主公为何只率千人赴益?”
孙权沉默片刻,脸色渐渐豁然。“世人皆知刘备仁德,而刘璋正是重情心软之人。兄若强攻,不仅碍于地形难以取胜,反会为刘备在益州积攒人心。此番益州之众见大哥只带千人,不仅不攻,反而施舍物资,修路开渠,定将心生感念……与此同时,我们在南郡给曹公迎头一击,益州归顺之心定将更盛,敞开门户也未可知。”
周瑜点点头,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他仰头望向天宇,月光映在他眸中,化作剑的锋芒。
“不只是益州的月亮,仲谋。”他平缓而清朗地说,“你要摘的月亮名作天下。”
建安十五年冬,吴军于襄阳大败曹仁五万部曲。次月,吴侯携士卒入蜀,刘璋迎之。
对于江东而言,这个冬天比过往几年来得轻快些。战火暂歇,信笺里的生死之说变成了熨贴的家常,门前的骨肉分离换做重逢。看着街上渐渐热闹,市集中摆上年货,周瑜恍然意识到,这是他数年来在吴郡过得第一个新年。
除夕前,连下数日的大雪初歇,天空笼着一层薄纱似的云雾。屋檐上、道上皆覆盖着一层厚实的白色,反倒显出温暖。
孙家小妹几月前刚得了一位千金,一直嚷着要带给周瑜看看。这会儿她在侯府省亲,眼见雪停,便抱着女儿跑来了周宅,顺便也来试一试周瑜新打的几把剑。
这一试,便把自己的亲闺女忘了。等到终于想起来,折返回屋,孙尚香被所见之景吓了一跳——只见在江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周将军浑身僵硬,神色紧绷,仿佛自己怀中的不是个婴孩,而是一整座传国玉玺。
孙尚香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接过那烫手山芋,又想起儿时往事,不禁感叹道:“要是大哥在就好了,他最会照顾宝宝。还记得那次你们把我从泥塘里拽出来,他竟将我的靴子洗得崭新。”
想起往事,周瑜也笑了起来,指出:“若是洗不干净,到最后挨骂的还是他。”
“能者多劳嘛。”孙尚香做了个鬼脸,接着陷入沉思,片刻后一脸严肃道,“若我托生成男儿身,公瑾哥,你信不信,三年之内我便能破六郡!”
“那是自然。”周瑜语气认真地回道,没有丝毫哄骗的意味,“上回给你的家兵被训练得很好,年后再拨五百人给你,如何?”
“真的?”孙尚香的眼睛亮起来,嘴角随即勾起一抹笑,“要不再多二百人,加上从前的凑个整?”
周瑜笑着摇了摇头,对孙尚香怀中的团子道:“瞧见没,你母亲对舅舅们可从不心软。”
小姑娘像是听懂了,挥了挥戴着金镯子的小手。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嘛。“孙尚香也跟着撒起娇,笑容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话说回来,公瑾哥,我都给你外甥女玩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也添几个侄子侄女?最好都长得像你,性情也像。”
周瑜瞥她一眼,笑道:“若是哪天我真给你抱回个侄儿,你长兄怕是要发疯。”
孙尚香听了嘿嘿一笑,道:“万一他是乐疯了呢。话本里不是常说,这世上有种草药,男人服下后也能……”
周瑜放下茶杯,猛地咳嗽起来。
送走孙尚香已是傍晚,回到院内,侍从送来一封家书。周瑜看纸便知是孙策寄来的,想他不知又在信里写了什么不正经的东西,接过信便径直进了书房。
室内烧着火盆,不知为何比平日里更暖和些,让人徒然生出些倦意。周瑜倚在玉几上,目光缓缓滚过信纸,嘴角扬了扬。他伸手揽过一旁的蜜桔,正欲剥开,动作却突然滞住。橘子同信纸一同滚落在地,一道寒光闪过,他已反握匕首来到屏风前,将刀刃横档在屏风后那人的咽喉处。紧接着,他身形一僵,定在了原地。
“怎么,以为是场梦?”一人从屏风后走出,握住他的手,将匕首虚抵在自己胸口,笑道,“公瑾,刺一刺便知是不是梦了。”
周瑜用力抽回手,收起武器,皱眉道:“你怎么回来了。”
孙策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他的脸上浸挂着汗水,软甲上混杂着雪水和尘土,看上去颇像只脏兮兮的动物。可是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星子一般。
“我答应你,今时今日要与你共饮花椒酒。”他注视着周瑜的眼睛,低声说,“我来赴约了。”
说完,他垂下视线,将手掌覆在周瑜的腰上,细细摩挲起来,许久后叹了口气。
周瑜面上的恍惚已经散去,他望着孙策,眼中跳跃着烛光。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他倾过身,靠在孙策肩上,将眼皮贴于他侧颈的脉搏处。
孙策愣了足足数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头陡然一热。他抬起手,想要抚周瑜的背,又意识到自己浑身泥泞,连忙说:“诶……我脏。”
周瑜沉闷的笑声在他耳畔响起,像柔软的羽毛,让他的半边身子酥麻起来。此情此景下,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手揽住周瑜的腰,一手别过他的下巴,难耐地吻了下去。
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呼吸中都带上了情动的气息。
“独守空房的滋味如何?”孙策微喘着说。他抬起眼皮,想要寻找周瑜的目光,却发现那一向注重仪表的人鼻梁上横着一道泥印,可爱得不得了。
周瑜眯起眼睛,显然对自己眼下的状态一无所知。可询问的话还未出口,他的唇齿便被再次堵住。孙策一边吻着他,一边摸上胸甲的锁扣——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将军,乌程侯邀请您今晚到侯府小聚。”
周瑜身体一僵,推开孙策,露出询问的目光。孙策嘿嘿一笑,将食指搭在周瑜唇边,低声说:“别声张,我是翻墙进来的。”
……
周瑜深吸一口气,对外道:“转告乌程侯,今晚我已有约,明日定登门赔罪。”
“好嘞!”
脚步声渐渐驶远,孙策将周瑜重又拽回怀中,意味深长道:“有约?周郎今夜要顾谁家的曲?”
周瑜抬眼看向他,目光如刃。“今夜有登徒子翻墙入宅,瑜身为一方将帅,不可不严惩以振军纲。”
孙策勾起嘴角,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公瑾错了,是振妻……嗷!”
雪团从屋檐落下,甫一与那私语相碰,便融化成涓涓春水,流淌了整夜。
建安十六年如琴曲间隙,当琴弦被再次拨动,蓄势待发的暗潮冲破水面,顷刻间化作激荡的浪涛。
十七年春,周瑜持虎符赴任庐江,统领扬州军。千里外的益州,孙策已凭怀柔之术占据泸江以东四郡,以广汉为首的余下几郡摇摆不定,有与汉中联盟之势。四月,孙策突率轻骑渡泸水,以迅雷之势展开强攻。与此同时,曹操发兵南下,水陆并进,经合肥、渡巢湖,剑指濡须。
濡须口乃长江天然进处,东西关则是濡须水上要塞,于江东地位不言而喻。周瑜勘破曹操围攻之想,命孙权与陆逊领兵向东,阻断陆上进攻,自己则守于东西关隘。
曹军水兵由张辽统领,扎营当夜,他便率一百猛士突袭东关。周瑜只命甘宁抵抗,不予追击,与此同时在东关大兴土木,布设擂鼓,遍插旌幡。他又派使者将孙策从益州隔三差五寄回的桂酒、蜜饯与蜀锦送予张辽。看清赠礼后,张辽面色微变,心中诸般念头起伏,此后不再轻举妄动。濡须战事就此陷入僵局。
这日,周瑜结束练兵回到帐中,刚摘下兜鍪,就见甘宁掀帘步入。
“将军,兴霸有一事不解,特来向将军请教。”拱手行礼后,甘宁开门见山道。
周瑜点了点头,只道:“坐。”
甘宁听令坐在一旁,看着周瑜解下披风、摘掉臂缚,不疾不徐地净起手,心中的焦躁渐渐淡去。
半柱香后,周瑜抬起头,平静道:“兴霸可是想问,我为何不主动出击。”
甘宁张了张口,又闭上,最终点点头。
周瑜望着他,说:“兴霸说此战我军胜算几何?”
“有将军在,自然必胜。”甘宁脱口而出。
周瑜沉默半晌,而后道:“不单要赢,还要折损微末,要曹贼无力再犯,要天下就此成为江东的棋盘。”他顿了顿,眼中聚起炯炯的光,沉声道,“周瑜在否,江东皆要赢。”
甘宁浑身的血液热起来,心中却升起隐隐的不安。他深吸一口气,道:“将军正值盛年,天下棋盘还要由将军与主公筹谋!”
“酒阑客散,华堂归空,天理如此,何以蹉跎?”周瑜的语气淡然,仿佛谈论的并非生死,而只是一曲琴音。
“可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你了!”甘宁忍不住道。
话音落下,周瑜微愣。他垂下视线,从面前的沙盘中拢起一捧沙,又让它们顺着指缝缓缓淌下。他用拇指碾过残存在指尖的细沙,面上无悲色,亦无厉色。他转头重又望向甘宁,平静地说:“承某剑者,便与某同道。守某志者,便与某同心。”
甘宁心中发热,咬牙沉默不语。他想到孙策出征前让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又闻到帐内为掩盖药气燃起的檀香,心中酸胀。而他终究没有将话说尽,而是起身抱拳,沉声道:“是兴霸愚昧,日后定唯将军命是从,万死不辞!”
周瑜眯起眼睛,做了个手势,说:“收吧,在我面前装什么温良恭俭。”
甘宁一愣,面上的凝重渐渐散去。他干笑几声,说:“主公不是叫我不要和你没大没小嘛!”
周瑜扬起眉,道:“所以你是因为他才对我唯命是从?”
“当然不……主公的话只是……我是嗦……”甘宁急得飙出了乡音,脸涨得通红。
周瑜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一边向帐外走去一边朗声道:“吃饭去!”
建安十七年九月,孙策攻取广汉,一路向西,势如破竹。曹军陆上部曲被困居巢,粮草告急,士气低靡。张辽闻之大怒,决计单兵出击。他深知周瑜善谋,观察数日后得出论断:濡须东关声势浩大乃声东击西之策,吴郡防守重镇实乃西关。
是夜,曹军乘油船、渡轻舟顺水向东。及近,见岸上火烛通明,守卫却稀疏散乱,辽心中大喜,命部众皆登岸。不到一个时辰,曹军便破山中防线,欲深入关隘以解江上连锁。行至一片开阔旗林间,四下骤然寂静,曹军疑惑;举头望旗,见那高耸旌旗上非书孙、周,而皆作曹、张。
张辽心神剧震,知已中计,命手下速速回退,然而为时已晚。
数百丈外的山坡上,周瑜立于马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旗林中的骚乱。他抬起左臂,微顿片刻,猛然挥下。霎时间,万箭齐发,如流火般嘶吼着坠向低地。浸过油的旗幡滚起红焰,旗杆发出哀鸣,如弱柳般倾倒,在大地击起几尺高的火浪。不多时,林间已如滚腾金水,半边夜空烧得赤红,仿若白昼。
浓烟滚滚中,人群如困兽般溃逃,跌入火海。绝望的士卒投入江水,更多的躯体在燃烧中坠下悬崖,在迸溅的水花后沉入永夜。与此同时,水寨门启,江东战船浩荡驶出,在擂鼓声中冲向仍在等待指令的曹军战船。
战火以一种极艳丽的姿态投射在周瑜的脸上,却无法掩盖他眸中的火光。他的眼中没有胜利的狂喜,亦不再有年少时毕露的锋芒。一种摄人的肃静自他眉宇间铺陈开来,如同江水般绵延壮阔,透着不会为任何人事易转的坚定。
他在等待,等一个声音——
斥候策马狂奔,一路声嘶力竭道:“益州平定!益州平定!”
呼声从阵列末尾响起,如浪潮翻涌向前,最终爆发为排山倒海的雷暴。兜鍪撞击胸甲的节奏和着擂鼓的低吼,让大地与江面一同震颤。在这粗粝而朴拙的凯歌前,燃烧的江面也失去了艳丽与炽烈。
周瑜的目光滑过一张张浸着热汗与喜悦的脸庞,他抽出佩剑,目光炯炯地望向前方,喝道:“易旗!”
十日后,濡须兵营,庆功宴。
孙权放下酒觚,目光落向席间。丝竹之声犹在飘荡,帐内宾客皆有些醉了,而那应被众星捧月的身影却不在其中。又有几位将领醉醺醺地向他敬酒,他笑着一一回敬,饮水般灌下酒浆。等到所有人都趴倒后,他扶着矮桌站起来,给倚在酒壶边睡得无知无觉的陆逊披上大氅,缓缓向帐外走去。
乐声渐渐远去,军营的夜晚与平日一样安静,值夜的士兵掌着火把,有序地在帐间穿行。孙权抓住一人,低声问了几句。侍卫诚实答道:周将军半个时辰前命人牵来坐骑,未将去处告知。
孙权闻之一愣,随后轻轻笑起来,道:“无事,我已知将军去向。”
他抬起头,望向悬于中天的月亮,回想起许久前的某个夜晚,在侯府的花园中,周瑜也曾望向天空,对他说:你要摘取的月亮名作天下。
“天下,天下……可是我才……十八岁。你们两个混蛋,将一切算计好,却把我当傻子耍……”他摇摇晃晃地往营帐走去,声音最终隐没在新一轮的觥筹声中。
几个时辰后,荆州界。
霞光在天际浮跃,淌过半灭的月亮,将江面映得金红如蜜。一个男人正在江边饮马,水波轻轻荡过他的靴底与裤角,将干涸的血迹冲淡。他弯下腰,从苇丛中摘下几片嫩叶,耐心地喂给伙伴。那马是匹良驹,通身乌黑,唯胸前一点雪白。咀嚼到一半,它忽而急转过头。只听金属的铮鸣划破空气,一柄银亮利剑插入土地,剑身微微颤抖。
孙策仿若未觉。待掌中空寂,他才不疾不徐地转过身,两步行至剑前,将其抽出。
几丈外,飒沓的蹄声骤然止息。一白衣男子立于马上,额角汗湿,脸颊蒙着层红雾,眼中却明亮如星。
孙策走到马下,挽了个剑花,反手将剑柄递予那人。那人扶住剑柄略一施力,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剑入鞘。他与孙策并肩站立,一同望向酝酿着曙光的江面。
“想什么呢?”良久后,孙策问。
“想明日的江东。”
“江东明日如何?”
周瑜扬起眉毛,笑道:“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江东不乏胸有丘壑之人,亦无缺执棋落子之人。至于其他,天下局势瞬息万变,若能未卜先知,便也无甚意趣。”
“公瑾说得好。”孙策转头望向他,眼中映出喷薄的朝阳,声音平淡而落拓,“这世上本无注定二字。若要说有,那便是你我今日所为皆如飞蛾扑火,终将归于黄土,唯日升月落不灭不息。”
江风吹起周瑜的衣袂,他注视着孙策的眼睛,轻蔑笑道:“那又何妨?今生与君共赴火,其乐远胜驱日月。”
孙策扬起嘴角,眼中生起比朝阳更明亮的火焰。“不知阁下是否愿与策共赴青冢黄土?”他伸出手,将掌心递予周瑜。
周瑜笑了笑,抬起手臂。可下一秒,孙策没等来期盼中的执子之手,而是生生受了一记肘击。不等他嗷地叫出来,周瑜已翻身上马,居高俯视着他,扬起眉毛,道:“先追上我再说。”
说完,他猛一挥鞭,扬尘而去。
马蹄声再次于江畔响起,这一次,它们属于两个人。在他们身后,浓丽的朝晖染透天空,将万物笼罩于新生之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