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ly

专注纸片人与死人二十载,阴湿品味一百年不变

【曹荀】抛尸

之前写的一篇,想起来还没在这儿发,补一下。关于一个幽灵,一场梦。


遇到荀彧,正是曹操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那是一个热得不像话的下午,寿春城外白日如灼,地面被烤得滚烫。他拖着只巨大的麻袋,浑身是血,形容和气味皆骇人。一条黑红色的细线在麻袋拖过的土地伸展。线的尽头,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出现,背着副同样规模庞大的包袱,静静地站在驿站外。

曹操停下脚步,转过身,放下齐腰高的麻袋。诚然,他算不上高大,连英俊也差点意思——特别是在那青年的对比下。

他挥了挥手,青年走来。他闻到雪松和檀木的气息。

“您好。”青年对他说。

“您好。”他客气地回道,“我看见您在等车。”

“我要去洛阳。”青年说。

“真巧,我也要去洛阳。”曹操说,目光落在青年的鼻子上,这真是一个漂亮的鼻子,细瘦、挺韧,透着如玉的莹白。

“既然同路,一起走?”他说,不等对方回答,重又拖起麻袋,似乎比先前轻松一些。

见青年投来的视线,他说:“一具尸体。”

青年点点头。

“我是一个杀手。” 他又说。

“走大路抛尸的杀手。”青年评价。

“一个决定从今天起光明磊落的杀手。”曹操纠正道,笑了起来,“光明磊落——你喜欢这个词吗?我很喜欢。所以我决定把它刻在我的墓碑上:曹孟德,一个追求光明磊落的男人。”

青年沉默片刻,说:“不,多了两个字。你决定写的是——曹孟德,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

 

于是他们一道向北行去。曹操负责搬尸,不时吐出介于风流和下流间的笑话。他的旅伴充当倾听者的角色,同时负责引路。无需地图,荀彧是天生的向导。

当土路尽头出现炊烟,太阳已垂于山间,西方的天空残红一片。曹操决定扎营,荀彧在沿途捡拾了一些木柴。吃饭问题迫在眉睫,曹操自告奋勇到村里偷鸡。他看到荀彧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又旋即散去。他心中一乐,摘下佩剑,扔到荀彧脚边,多欣赏了一会儿对方的反应。

半个时辰不到,他提着一只鸡、两壶烧酒重新出现在村口,左臂上的血口结着层薄痂。看到泥地上的爪印,他脚步一滞,接着开始狂奔。树木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冷汗如雨挥洒。当篝火出现在视野中,他猛地停下来,瞪大眼睛。

一只豹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大,颈间工整地开着一道口子。荀彧站在动物的尸体旁,单手持剑。剑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抵在他苍白的手腕前,犹如一件工艺品。几滴兽血迸溅在他右眼下方,他眼中映着赤亮的火光,无波无澜。

曹操与他隔着篝火对望。不知何时,林间起了风,树叶发出细微响动,荀彧的衣襟亦随风而动。有那么一瞬间,曹操感到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不该有的虚妄——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幻影,只要被他触碰到,便会化作无数只蝴蝶,向树林上空飞去。

不等他细想,这虚妄被打破——荀彧走过来,捡起那只被遗忘的鸡,拧下鸡头,开始拔毛。

曹操缓慢地眨了眨眼,决定着手烧水。他注意到尸袋仍在被放下的地方,袋口紧扎。

晚饭后,他找了片空地掩埋豹子,在墓地旁喝了会儿酒。荀彧走来,要过酒瓶,没有喝,而是把酒洒在他的伤处。而后,他撕下衬衣下摆,缠在他的手臂上。他这么做的时候,神情专注,手指轻巧,仿佛斩杀猛兽的是另一个人。曹操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如簧巧舌却沉眠不醒。

手臂被包扎好,曹操开口,说:“你是一个杀手。”

荀彧看他一眼,继续收拾衣服。

曹操的右手抚在剑柄上。“你的剑法比我更快。你可以杀了我,但你没有这么做。”

荀彧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冷冷地说:“你害怕死?”

“不,但我确实害怕死在你手上。”曹操说,语气中的什么变了,“可是你知道么,有些时候,我又渴望这样。这是多么的矛盾、多么的病态呀。”

他的目光灼热,声音逐渐告别风流、向下流驶去。“那一天,不要拧断我的脖子,用剑,让血慢慢流尽,让我在你的目光中迎接死亡。”

荀彧微微别过视线,在曹操的手指轻柔地抹过自己眼睑时不发一言。曹操识趣而不失风度地放下手,退后一步,目光仍带着笑。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是天作之合。你不在乎生死,我也不在乎生死。你不害怕杀人,我也不害怕杀人。你要去洛阳,那也是我的目的地——我们将无话不谈,如同一人。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这么做了。”

“你的目的地。”荀彧说,注视着曹操的眼睛,笑了笑,“是洛阳,还是邺城。”

曹操眼中划过火光,他哼笑一声,说:“有区别么?”

 

曹操睡醒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荀彧正在溪边晨洗,脱下的衣服挂在枝头,与晨雾一样雪白。曹操盯着那未刻意遮挡的背影,生出些老夫老妻的熟稔,又想到古人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心中别有一番征服的滋味。

荀彧穿戴好后,他也洗了个澡,顺带向荀彧讨了只香囊。而后他们继续赶路,晌午一场大雨破云而至,许久不见停歇的迹象。半山腰的古亭中已有一个行客,他正在打瞌睡,看上去比荀彧还要年轻些,脸色也更加苍白。他们进来后,似是受到感召,青年惺忪的眼皮抖了几下,缓缓睁开——那是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

“早啊,早啊。”青年伸着懒腰,含糊地说。

“不早了。”曹操指出。

“啊,是吧。”青年还在犯迷糊,“哦,确实,已经到午间小憩的时间了。”

曹操扶额。“敢问小友要去哪里?”

“颍川。”青年说着,来了劲头,“听说青袖招新进了一批初平年的杜康,酒气芳香醇厚,酒液甘淳清冽,可谓珍品中的珍品——”

“我以为你要去邺城。”曹操打断他,语气中略有失望。

“邺城?那儿到处都是拿着令牌查酒驾的。”青年说,“还有喜欢乱挥桃枝的道士,让人连口酒也喝不好。”

说完,他顿了顿,视线忽地落到荀彧身上,眼中的迷蒙散去。他意味深长地说:“老师,你此去何处啊。”

“洛阳。”荀彧说。

“啊……”青年点点头,目光在那麻袋上溜了一圈,若有所思道,“果真如此——不可调和的矛盾。财产怎么分割?孩子归谁?”

“铜雀台中有座水晶棺,是专门准备给它的。”曹操说。

荀彧转头注视着雨幕,不说话。

青年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对曹操说:“依我看,改变这位仁兄的主意是很难很难的。”

曹操脸颊上的肌肉动了动,不置可否。青年笑了笑,又望向荀彧。

“约酒吗?”

“好。”荀彧说,“帮我留个位置。”

“放心,还有梅花酥,桂花丸子,酒酿酥酪……老师,你比我多上了这么久的班,实在叫我于心不忍、良心不安、死不瞑目啊。”

“什么死不瞑目。”荀彧皱起眉,片刻后眉眼又软下来。“谢谢你等我。”他说,露出一个微笑。

“我以为我会等得更久一些。”青年扬起眉毛,起身向亭外走去。很奇妙地,当他的头探出飞檐,雨便停了下来。曹操张口,想要挽留,最终选择了沉默。

青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转过头,眨了眨眼睛,说:“实话告诉二位,嘉本是颖水畔一只慵懒狐狸,因施救于一仙子,得仙丹服化,修炼千年方得此人身。若是久泡世俗凡务,耽溺兴衰存亡,而荒废了寻欢作乐、逍遥快活,实在是对不住自己,对不住祖宗,对不住这人间。所以——有缘再见喽。”说完,他对曹操露出个确如狐狸的笑,挥挥手,消失在山道尽头。

“他说的是真的?”曹操问荀彧,声音微微发颤。

荀彧点点头,说:“对,我是条鱼变的。”

 

太阳落山后,他们抵达了洛河。秋水端肃,残月沉在水中,透着股无情的美。曹操在火上烤野果,荀彧坐在岸边,清瘦的身影真如一尾出水的鱼。

曹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今晚的月亮很美。”

荀彧看他一眼,接过果子。

“吾与卿一见如故,恍惚间竟似共枕十数载。”曹操说。

荀彧沉默片刻,说:“我不是来阻止你回邺城的。”

曹操目光微微一滞,片刻后,他笑了笑,说:“好,我也不会阻你。但容我提醒,你要去的地方是一座死城,只有枯骨,死木和腐烂的气味。”

“你要带走的也是一具死物。”荀彧说。

“死物?”曹操缓慢地说,“他死在什么时候?铜雀台?董昭?”

“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起始于一粒种子。这粒种子叫他们相遇,也因为他们的相遇萌发。”

曹操揉搓着野果,手指被汁液染红。半晌后,他开口说:“他后悔么?”

“不。”荀彧望着月亮,面色沉静如水,“他后悔过很多事,但不是这件。”

曹操笑了起来,眸子漆黑。“是啊,他不后悔。当他从齑粉中捡起谏书,他不后悔;当他将那些信一张张烧掉,他不后悔;当他饮下那樽酒,他不后悔。可是你知道么,我倒希望他后悔。而我最恨的,是他的顺从。”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荀彧,说:“为什么不抗拒我的裁决?为什么以忠仆的姿态拜谢?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也不肯说出恨?”

说完这些,他脸上的冷笑更深了。他用堪称失态的恶毒语气说:“荀文若,你是一个圣人,一个能够为狗屁理想殉道的圣人。可是你明白么,一个不懂得恨的人,是不会懂爱的!你口口声声说着仁义礼信、忠君爱民,可是你的心里空无一物,除了那个荒唐的道,什么也没有!去他妈的匡汉。去他妈的篡汉。去他妈的建安!”

话音落下,他的胸口颤抖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许多年间,他习得阴谋家的不动声色,蛊惑者的自圆其说,上位者的持重雍容,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在荀彧面前,他的一切掩饰都如无物。那双永远理性、锐利的眼睛一层层洞穿他的面具、铠甲,他的皮肤、血肉、骨骼,直至灵魂如新娩出的婴儿一样赤裸。

而这双眼睛此时望向月亮,神色依旧平静。

“说完了吗?”荀彧说,“说完的话,我说几句。”

“你可以用仪仗运返我的尸体,用恩典褒奖我的子孙,但是作为你的谋士,我要你知道,这并非明智之举。民生凋敝,百姓尚不能果腹;你进魏公,许昌尚有异词;战事新败,营中尚有不忿。此时大办丧仪,于理不合,弊多于利。”

“弊多于利。”曹操笑着重复道,眼中是怒火熄灭后的灰烬,“你是真知道我在想什么啊,荀彧,荀令君。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荀彧垂下视线,嘴角细微地动了动。当他再次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静。

“我的目的地不是洛阳,也不是颍川。我来此地,是为了见你。”

“见我?然后呢,你要——”

曹操微微睁大眼睛,看到那月亮般的人向自己靠近,缓缓抽出他腰间的剑。剑刃如雪,映着月光、风声和那万古不变的注视。下一刻,一个冰凉的东西进入他的胸口,而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汩汩流下。可是很奇怪地,疼痛没有来临。

荀彧将他放倒在草丛间,与他并排躺下,就像许多年前在东郡的那些夜晚。他们的眼中有星汉和天下,耳畔飘荡着彼此的呼吸。他们彻夜长谈,谈论历史,将来,也谈论爱。

晚风拂过发间,带来阵阵兰香。不知过了多久,曹操听到身旁的声音说——

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而后紧绷起来。他想要摇头,想要出言反驳,想要抓住那双手,却感到气力流失,眼皮沉重,身体越来越冷。在一切消失前,他颤动嘴唇,说:下次再种花,别……

 

天亮了,他独自躺在河边。四周很静,只有潺潺的水声。那个被他拖了一路的麻袋敞着口子,无知无觉地随风晃动。

他爬起来,发现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疼痛却延迟地袭来。它们是那样剧烈,叫他一时差点再次躺下。而他确实选择了这样做。他将空麻袋放在河中,跨进去,躺下,就像躺在棺椁中。

柔软的东西将他包裹,带走疼痛,也带走欲望。

黑暗中,那只豹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回望那双平静、湿润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再次睁开眼,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亲自设计的、恢弘而空旷的宫宇。他的身体到处都在隐隐作痛,那是瞌睡在衰老者身上施下的惩罚。他知道,这一次,他彻底脱开了梦境,回到了邺城。他坐在案后,久久没有起身。

当落日的余晖洒在石砖地上,殿门被缓慢地推开。一个年轻人步入殿中,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他禀告了故万岁亭侯在寿春的后事,不卑不亢地说了些谢恩的话,最终将话题引向谥号。刘协将这项权力交给亡者生前的主君,而他迟迟没有决定,朝中对此已有微词。

案后,曹操没有回答。他走下台阶,踩着夕阳的投影,向被光处走去。当阴影笼罩他的头顶,青年突然开口,说:“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他不是一个圣人,他也有私心。”

曹操的脚步停下。良久后,他转过头,睨着那张与故人酷似的脸,说:“你父亲夙夜恭事,孤把敬字给他。”

青年眯起眼睛,欲张口,被曹操压下。这位不可一世而的男人注视着他,平静地说:“孤累了,你退下吧。”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向大殿深处走去,最后的袍角被黑暗吞没。

青年抱合双手,俯身揖叩。西方响起暮鼓之声,殿门打开又合上。天黑了,和从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今夜,以及此后的每一夜,铜雀台没有幽灵。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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